小时候,外婆家是山脚下的一个老房子,有最古老的炉灶,要用长钳子添煤才能生火做饭。隔壁家养了一只猫,黄色的,眼睛很亮,总喜欢来家里串门,从屋顶蹭得跳下来,落在我外婆家的院落里。一到假期,爸妈工作忙,我便被扔到外婆家去过野孩子的生活。阿公带我爬上山,去捉蛐蛐,去看废弃的铁轨,也在山顶看日落。我才不会像教科书里一样问山的那边是什么,我知道那是我家,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却不如这山间的月色来得吸引我。有时也懒得上山,就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或者去远一点的田里看大水牛。
但外公外婆说我小时候吃饭不让他们省心,一边吃一边跑,于是一个人吃饭两个人在后面追。我吃两口又说要出去看月亮了,再吃两口又要去看院子里的花了,一顿饭一小时都搞不定。我心里还老惦记着隔壁家那只黄色小猫,恨不得把整块鱼肉都喂给它。这要是被我爸妈知道了还得了,肯定挨一顿揍。在城市里总是要讲究礼仪,吃饭坐姿要端正,还要有礼貌,长辈入座了才能动筷子,哪允许这种二老追一小的场景出现。其实我也就敢在外婆家胡闹。
长大才真正发现世界等级森严,只有隔代之间可以不计较。于是外婆家竟成为唯一可以好好吃饭的地方。在学校或者实习的地方一个人吃饭,五分钟就足够,吃饭的行为只是为了一个生物钟的完整,吃饱肚子才能继续好好看书,好好工作。至于吃下去什么,也不太记得味道,匆忙起来一个面包就是一餐。在家里吃饭,长辈们总爱借着饭桌与你探讨人生重大命题,该考研啦,找工作啦,隔壁谁谁家某某去美国留学回来啦,也只好扒着碗里的饭哦哦哦应和着,匆忙解决完一餐。如果有幸有公务应酬,更是规规矩矩,察言观色:坐什么位置,什么时候起身,敬多少酒,说什么话,无论再好的厨师最后肚子都是空的,剩下酒精等待挥发。
回到外婆家可不一样,像是孙悟空从五指山下释放出来,从饭桌吃到客厅再偷看一眼电视,优哉游哉,用剩下一半的家乡话掺杂普通话和粤语应答外公外婆的问候。说话间,鸡腿鸭翅膀鱼肚子,但凡一切最好的都被夹到了我碗里。甚至在端上饭桌前几秒,趁着刚出锅香喷喷热腾腾,我阿公阿嬷就会让我先偷吃一个尝尝味道,再将整道菜端到饭桌上。二十岁的人一回来一秒变成小孩模样,幸福到要飞起来。好像只要有外公外婆在,我就永远可以是个小孩子。
其实也不是,也有突然觉得自己该长大了的时候。后来外公生了一次病,住进了医院。那时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城市读大学,趁着周末跑回去看望他。所幸他病情有所好转,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然而见面还是吓到我,他穿着病服,身上插了好些管子躺在床上,旁边吊着好多瓶子,还有一台仪器分秒检测着各种我看不懂的数据,为了方便治疗,甚至剃了个光头。旁人跟他说我回来了,他睁开眼睛看我,说,“哎呀你怎么回来了,我都变成大光头了!” 我眼泪都要掉出来。然后又伸手摸我的手,说,“医院好冷阿,你怎么没穿长袖。” 我说我不冷,没事的。他老了耳背,听不清我说什么,重复了好几句你冷不冷。后来大概是猜到我大意,就不说话,握着我的手。妈妈说他那时候精神状态不太好,不太清醒,总是有意识没意识地要去拔掉插在身上的管子,又跟别人说要放弃治疗,有时着急起来还发脾气。我回去了他反而安静很多,乖一点。回来的一路上还想着见了面要说没事的,阿公你很快就会好的。可是在医院竟嘴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过的只好握着他的手。那时候还在急忙应付最表面的病症,原因还没有查出来,未知带来的恐惧是最大的,像是一个黑色的洞口,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后来他又严肃地跟爸妈说要放弃治疗,爸爸跟他说,“爸,现在十月份了,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过年我们还等你做八个菜给我们吃。” 这句话重复了五六次外公才听清楚,听明白之后像是突然醒悟,“还有三个月就过年啦?” “对,过年你还要做菜给我们吃呢。” “好好好,八菜一汤!”这才重新找回盼头。小时候过年欢天喜地的,到处都张灯结彩亮堂堂,又有新衣服啦,又有大红包啦。长大慢慢也觉得平淡了,无非是在家里玩弄起手机,群发一下短信说声新年快乐。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那么渴望过年,期待有一个团圆。
再后来到了冬天,我和爸爸妈妈回到外婆家过年,真的幸运地看到了外公再次亲自下厨。听见我们按门铃,他拿着锅铲,从厨房里面走出来,系着个大围裙。这倒吓坏了妈妈,连行李都没放下就上去说,爸,你刚好不久怎么就下厨了。外婆在一边开心地笑,哎呀由得他,他说你们回来了要吃他做的菜。
自打那次外公住院以后,才真正意识到他们动作开始迟缓,已经不是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于是再回外婆家总是有一种极端地对与世隔绝的向往:恨不得手机关机,电脑扔掉,不问世事不知有汉,只希望所有时间都慢下来。每天给我阿公阿嬷泡茶,从早上到晚上,一壶茶从浓到淡再换茶叶,剥一个柚子或柑子一人几片,却是我觉得最富足的时候了。
世界以过去百倍的速度在运转,在哪里都害怕跟不上,总是要跟着跑起来。可是在这里就慢一点再慢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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