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绿色从巨大的落地真空玻璃窗渗透进来，直逼眉眼须发。我下意识照了照镜子。作为响应，我泡了一杯明前绿茶。远不止所谓响应，此时此刻需要一杯清茶，你的身体、眼睛，你的心，意识和情感都需要。
阴天，使天地间的绿意更加浓重，趋于满溢。走在郊野的小路上，只有各种各样的鸟鸣搅动这绿意，形成涟漪，波浪，渐高渐远的波纹在地平线上与天接连。此时，除了患自闭症的夜合和一旦发情就难以自抑的紫薇等少数不肯为这个季节增光添彩的树木，其他无不争先恐后长出苍翠葱郁的嫩叶。
到了繁花落幕的时候了。碧桃的深红格外触目，一朵复瓣晚樱怎么看都觉得美，但当它们成群结队掩映于繁密的枝叶间，就顿感平庸。尽管到处还能看到一簇簇红、一丛丛黄，但真正意义上的赏花只能期待明年。
端着茶杯走到庭院里，云阴无声无息，从树梢和发际轻轻擦过。院墙上的金银花蔓开始疯长，梅树的新枝嫩叶上开始长出今年第一茬蚜虫。小花猫跟了出来，匍匐在我的脚边，伸出一只白色的小手抓住我的裤脚。难道他知道此时我正在心里计划着一次远行？我的泄密的心，他的泄密的手？他最不愿意我出远门，每次见我准备行李，他的两只圆眼睛就饱含怨忧，瞳仁里两个感叹号也格外使人难忘。因此，我一直想带他做一次不甚劳顿的远游，算作对他的补偿。
鸧鹒和知更鸟的鸣叫骤然间变得急促而响亮。一阵惊风掠过，樟树和杜英呼啦啦落下一阵反季节的红黄老叶。终于开始下雨。我搬出小圆桌和一张竹椅，放在廊檐下面。我重新泡了一杯新茶。雨水从廊檐挂落，形成一幕稀疏的珠帘。我想起赏雨茅屋和碧山人来这两个词。由于一直没有人来，所以表征典雅精神的词境开始变得清冷、荒芜和伤感。于是我又想起那幅属于少年时代的图景：一个瘦弱的学龄前儿童，一个人坐在茅檐底下的一张破竹椅上，不远处是一条很宽的河，河对岸有两座山，西山如卧狮，东山像馒头。他一直盯着两山连接处的山凹，他记得他随大人去过那里，那里有一条蜿蜒的山路，可能通往山那边的另一个世界。此时他多希望那碧荫荫的山凹里能走出一个人来，往他坐的地方走来。雨势绵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山村只有他一个人。柳树林里的鸟鸣和屋檐下啣泥筑巢的燕语都让他心惊肉跳。他又饿又冷，他感到害怕，他看上去多么娇弱而孤单，而他事实上也是孤单的。一只小花猫从屋子里的暗处走过来，伸了伸懒腰，然后轻轻跳到他的身上，蜷曲着身体，睡下来。小花猫让它感到暖和，并有了个伴儿。他在叽里咕噜念经，睡着了都在念，这让他得到某种不明就里的安慰。他就这样抱着小花猫睡着了。之后的几十年里，这幅图景总出现在他的梦里，总浮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意识到那种又冷又饿和孤单恐惧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并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相伴终生。
春冷犹如被你爱的人咬疼那样难以忍受又必须忍受。我从沙发上拿来玄色的线毯盖在双腿和小腹上。小花猫跳到我身上，蜷曲着柔软的身躯，睡在毯子上。这样挺好，他觉得暖和，我也感受到暖和。我们都在雨声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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