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46）

46.你感觉自己与外界之间被一层极其透明的像塑料薄膜一样的东西包裹,它凝固在你身上，使你在现实与梦境的临界点中来回切换。然而你眼皮紧绷、酸涩难忍，像火烧一样，你奋力抵抗如跑马灯般旋转的景象，把眼睛闭起来，不，眼睛闭着，眼睛在睡。你坐在一辆行驶着的双层公交车座上望着窗外，高高的蓝色硬塑料座椅使你看起来像个高傲的战士，你居高临下，看着路面上络绎不绝的矮子般的车辆，对即将到来的旅途感到前所未有兴奋。你等在公交路牌边坐下来，周围皆是无限延伸的公路以及连绵不绝的群山。你时而坐着时而站起身遥遥远望。你计算这一行程所需的时间。从苏州到吴江，从吴江到昆山，从昆山到上海，从上海到苏州。你像一只随季节迁徙的鸟儿，却不似它们那般目标明确，倒不如说是一只无头苍蝇，你没有苍蝇般透明的双翼，却有它们那股傻瓜似的冲劲儿。你被这莫名其妙的推动力摆布而束手无策。好吧，你有的是时间，为了消耗它们，为了消耗它们你编出了这一套行程。但为什么不承认呢？

你踩在灰色铺砖的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地面上模糊地排列着天花板顶一个个方形的白色灯箱片。空旷的午夜两点的大厅里，响起了你鞋子的拖地声。必须要弄出点儿响动，但为什么？在那些困乏的安静的人影里，你顶着睡足了大半天的脑袋不能像他们一般无动于衷，于是你走着，如同你来这里是为了走一样。你走着，直至由无数个方形玻璃组成的透明幕墙。你从人类构筑的透明屏障张望，看着发暗的暮色在灯火里挣扎，高高的夜幕下是一片灯火的剪影。这些小小的火焰悄悄舔着黑夜，照着人们的眼睛。这是燃烧的城市。这是缺乏黑夜的城市。这是跟灯火斗争的城市。你的眼睛又开始疼，你想你要睡到翌日拂晓，无论如何。你移转视线，看着夜风中抖抖瑟瑟的树叶，它们一下来到你脸前摇晃，你感觉脸上发痒，你抓了抓脸，用侧向一旁的头颅继续睡觉。

你游来荡去。睡觉使你游来荡去。它在举手投足之间又抓住了你。你的脚是安徒生笔下的红舞鞋。你试图不走，不，不，你不能停下，你被走路吞噬，你不知道如果你不走你还能干什么。整整两个月你无所事事，你在出租屋里。你翻看一张报纸，拇指与食指捏开纸面的右下角，旁边是你标注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墨迹。你手上的青筋是蓝色的脉络，在光滑柔软的皮肤下方，如同一条条蓝色的河流，消失在你手臂卷起的衣袖里。那只手还太年轻，一只毫无经验的手或只会翻书的手。在与窗子平行的方向上，几只鸟聚集在一棵树的顶端。阳光照着一个不断抖动的头，发出灰绿色的透明的光。它的翅膀悬在空中上下振动时，如同一只秋天落叶。它又飞开了，拍打的双翅像打开的吊扇，隐而不现，只剩灰绿色鼓圆的肚子。你继续整理报纸，用笔在招工页面上划下一道道黑线，充满幻想但始终没派上用场。你开始想起绿色的毫无人性的传输带、想起闷热的黄色橡胶手套，想起毫无审美可言的工作服，想起被你扔掉的工作帽，想起布满蓝色联排椅的大餐厅……在你身上，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秩序，哪怕是最糟糕的被同化成机器般的秩序。你脱离了组织、生活，你自由了，你得偿所愿。你用茫茫然的眼睛看着你自己。像什么样？一条被水抛弃的鱼。你在给父亲的电话中说：我一切都好，工作也行，工作不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而做了最轻松的工作。我不缺钱。你听见他说回来吧，回来。你良久听着电话挂断后发出的“嘟嘟嘟嘟”的盲音，就像断绝的回响。

人们走动起来，人们向着同一个出口站成一排。人们……

你不希望他们走，你愿意留在他们中间，哪怕最年老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应该有人走。从第一个人开始，仅仅是第一个人，你就感到无法忍受。仅仅因为他们曾经和你在一起，曾经陪你度过漫长而孤单的一夜。现在，他们却抛开了你，留你一人继续翻越那漫长的孤独的河谷。

一个沉寂下来的大厅里，只有一些荒凉弥漫的白炽灯和几个零星散落在座位上的代表生命的人影。你找了个地方坐下，抬头看见墙面上悬挂着的白色方形大钟表，红色指针迈过两个一长一短的黑色指针，跳动得旁若无人，带着不可忽视的胜利的呐喊。一个不眠之夜，你坐着，你和前面一对情侣构成不规则的三角形。那个女孩儿醒了，回转身子，看向周围，她在你身上短暂停留，接着又把头沉下去。她醒来，仿佛是为了寻找你，为了确定你的存在，就像在一片荒漠里举目四望，只是为了找一个同伴那样。

你看着玻璃窗上的黑色和亮起的莹莹灯火，红色的车尾灯一闪而过。

你看着夜。

你看着。

你看。

在白昼时令你眩晕的城市。

这座城市有高低错落的长方形或异形的独特建筑，华丽的塔尖，响亮的名字。它居高临下，你走进了它。你听到欧律狄刻说：在这欢快的时刻，你为何感到如此悲伤？

你好几页好几页的翻广告纸，翻到末尾，再从中间随便抽几页，像抽签一般，看是否抽到未翻看的。你跟报纸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希望它给你带来出其不意的惊喜。后来，你把它们全部打开，床上，地上，旧桌椅上，你将它们铺满房间，你寻找用红笔做的记号，一个，两个，三个……你数着你有可能胜任的工作。某一天，你看见超市玻璃橱窗粉红色纸张贴的招聘广告，你走了进去，你按照他们的方法将副食商品按日期的不同摆放整齐，你的手在货架与购物车之间来回往返。你看到烫发头上别着的碎钻发卡，听到几个女孩儿开怀的说笑，你看到橱窗外街道上闲逛的人，有一个年轻女人依偎着一个男人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