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要跟我爸离婚那年我是十二岁,我妹十岁。在此之前,我们家算是和谐家庭,过着虽贫穷却安宁的生活,就像我家门窗过年时总有一副春联写着风调雨顺那样。
我爸虽然个头不高,能耐不大,但是他度量不小,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人特别勤快,不但农活一个人包了,家务活也会没少干,不抽烟喝酒也不打牌。我爸称得上是农村少见的好男人,这并非我自夸,我就经常听到有人当着我妈面说她好福气,当然她的好福气还包括儿女双全。就连我妈那么挑剔的人,她也没有否定她的福气。
我妈是一个跛子,她跛脚还挺明显的,走路时需要一只手撑在右脚的膝盖处。因为这个缺陷,她农活干不了,只能在家操持家务。我爸受家里地主成分影响成了大龄青年,后来经由亲戚介绍娶了来自江苏农村的我妈。不过我妈除了腿跛之外,在其它方面她都不比别人差。她长得不错,性格开朗,能说会道,总是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能烧一手好饭菜。她还擅长缝纫,经她手出来的东西总是要比别人的精致好看。
作为家庭主妇,我妈在村子里还是得到广泛赞誉的,她生理上的缺陷几乎被人忽略。我爸非但没有嫌弃我妈,还把当家作主的权利让给了我妈。在我们两个孩子眼里,觉得我妈就像她的异乡口音一样显得与众不同,为此而觉得骄傲。
当听说我妈要跟要我爸离婚嫁给平叔时,所有人第一时间都觉得自己该掏耳屎了,一定是听错了,等亲自确认后他们一致认为我妈她疯了。平叔虽然长得帅,但他是个聋子,还是我爸的亲堂弟。
平叔并不是天生就聋的,先是有耳疾,上了两年学后才彻底聋了,所以他不但会讲话,还认识不少字,看书写字都没有问题,和熟人交流通过看口型加上少许手势就能正常沟通。
人一旦在某方面有了缺陷,那么他们在其他方面就显出不同寻常的能力。这一点在平叔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证明。平叔特别聪明,不但干农活是好手,各种手艺活只要他一看就会,他会砖木瓦匠的活,会修鞋补锅修自行车等,他通过看书学到一些很有些高深的技术,比如他学会了用水泥钢筋自己造出水泥船,他的造船技术一度成为我们村里的重要致富项目,闻名附近乡镇。几乎所有人认识平叔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天才,说他要不是耳聋指不定怎么飞黄腾达呢。
跟这些人无需成本的赞美相比,我妈对于平叔的肯定所付出的成本是高昂和疯狂的。
平叔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大爷爷大奶奶还健在,我爷爷也还活着,他们为了这件事就差没吐出血来。我爷爷后来去我小姑家不回来了,要是在家他会被活活气死。我大爷爷大奶奶一度也被我堂伯接到外地住了一段时间。受到这件事影响的不止他们,还有我父母这一辈的兄弟姐妹,那时期他们一旦碰面就必定要议论这事,人人都是一副蒙羞的表情。这件事情一度是村子里族人集体的烦恼,成了是大家茶前饭后必谈的话题,嗟嗟之音不绝于耳。
大人们在谈论这类事情时,没觉得要避开我和妹妹,他们觉得好像我们还听不懂他们的话,或者听到了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还不是为了我们家好。有人甚至还给我和妹妹出主意,让我们在妈妈面前哭着求她,或者威胁她说要是她跟我爸离婚等她老了就不养她。
竟然还有人对我妈说,你有这个心他有这个意,暗地交往就好了,这种事情自古也都有,长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非得住到一个房子里。她们在说这些话时神秘表情带着难掩的兴奋,使得好像她们说出的是一个妙不可言绝对可行的主意。我妈对这个建议表示了鄙夷和不屑的态度,差点让这些好心人把脑袋摇掉了,最后她们发现她们到底不了解这个外省来的女人,感觉她的脑袋简直比她的跛腿毛病还要严重。
居然连平叔也劝说我妈。他怎么劝说的,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他劝说后的效果,那就是朝熊熊烈焰上浇了一桶油。
我妈跟疯了似的,眼神炙热高涨,夜晚时目光如炬,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起床,好像体内有一个怪物在折腾着她,她饥渴躁动的眼神,惶惶不可终日,似乎在寻觅某件一件可以杀死怪物的工具。有时候半夜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好像怪物现身在某处似的。
有一次家里一个长辈真的找来一个神婆来我家施法。神婆命令把家里的门窗都关上,然后她在堂屋摆开她的法器,开始念经施法焚香烧纸,还到各个房间的角角落落折腾了一番,最后在我们家大门楣上挂了一面镜子,镜子别后面粘了一道符。
我和妹妹被吓得不轻,整天提心吊胆,好像我们屋子里真的藏着一个鬼怪。那段日子我和妹妹走哪儿都是一起去,去给睡在床上的我妈送饭,我们也不敢一个人去。我妈披头散发坐在床上,面色枯槁,眼神涣散,好像真的疯了。
就好像是做法起了作用似地,我妈后来变得安静下来,她不再哭闹,也不抗拒吃饭,只是大部分时间她都像一个卧病在床的病人。当她安静下来,所有人对这件事情的兴趣也减退了,只有女人们偶尔出于无聊她们会进到我妈房间里跟她聊聊,打探她的心思。我妈的态度依然不动摇,就算我爸不同意离婚她也不会跟我爸好好过日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迹象,我爸和我们兄妹都抱有信心,觉得只要假以时日我妈就会恢复如初的。即便她好不了就这样,也是没有关系,对我们而言只不过少了个人干家务活而已。我和妹妹一下子变得懂事多了,会帮忙我爸干家务活,所以我们接受了现状,耐心地等着妈妈一天天好起来的。我妈也的确不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极端了,有时候会给妹妹梳头,或者给我们补补袜子,只是偶尔会心神恍惚。
我无法知晓平叔的真实想法,只是通过偷听大人们的谈话得知,平叔在这件事上很无奈,他并不希望我妈跟我爸离婚然后嫁给他,但是他没有办法阻止我妈。他的耳聋帮他屏蔽了不少指责,但是依然无时不刻遭受来自他父母的指责。要不是考虑父母年事已高,家里的田地离了他就无人照管,他早就去外地打工去了。后来不知道他是受不了压力,还是想发家致富,他去外地打工了,他把家里的田地交给别人打理。正是他的离开,刚刚蛰伏下来的我妈再次发作。
每天我和妹妹放学回到家会先进房间看我妈,如果她情绪稳定我们就安下心来。那天我和妹妹一进房间,看到的情景把我们惊呆了,我妈手里拿着剪刀正对着镜子剪自己的头发,头发大半已经被她剪掉了。我和妹妹扑上去哭着抢夺她下手里的剪刀,她一反以往的凌厉的态度,柔和地冲我们说:“乖宝贝,把剪刀给我,我头上生虱子了,痒得要命,头发剪了就干净啦。”
我和妹妹不肯给她剪刀,还把剪刀藏起来了。
我爸闻讯过来问我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到尼姑庵当尼姑!我要赎罪!求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女儿!”
“你要真是替儿女考虑你就不会这样了!”
“是的,我对不起儿子女儿,他们投错胎了,我是罪人!”她呜呜地大哭。
我爸便不再说话,从房间退出来,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眼神涣散地发呆。
我妈还是找到办法把她的头发全部剪掉了。她说要开始吃斋念佛,虔诚地赎罪。她还说她哪一天去九华山去烧香,她要一步一磕头去向菩萨谢罪。
我妈由最初的交涉吵闹未果后,开始怠工罢工,然后绝食寻死,后来装疯卖傻,最后又玩起了出走出家。每一阶段的战役都是旷日持久的鏖战。我妈每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刻,就是吹响挣脱枷锁的号角时刻。我爸日夜身处火山之上,受脚下熊熊烈焰的烘烤,随时都要驱身扑向喷涌而出的熔浆。从他们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声响都会让我和妹妹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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