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是红色的,大大的岩石也是红色的,并不坚硬,常常地上会有许多碎石块,是用来写字的好材料。
哑爷爷是爷爷那个家庭排名最末的小儿子,他最喜欢用红红的石头写字了。小时候一回家他就会拉着我和哥哥,在地上写下一些名字,全是杨氏家族的,他一边写还一边比划,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们是不太懂的了,那些人的名字也不怎么认识,只知道爷爷叫什么,他自己叫什么,我与哥哥互相对视笑笑:“他在写什么?”“这大概是家里某个人的名字吧”,每次总会说:“他没上过学,怎么还会写字呢?而且写得挺好的”,现在想来,似乎是某种正楷字,反正比我那不成形状的字好看多了。看他写完后,我和哥哥便走开了,他会将石头随意地扔在地上,起身拍拍,背过双手,继续他一人的游荡,世界重归于安静,无人打扰。
哑爷爷当年是吃了日本鬼子的亏呀,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抗战时期,日本人打到村里,爷爷一家外出逃难,哑爷爷那时才三岁,他们躲在乡下沟渠后面的草垛里,晚上睡觉时没有人再有精力照顾这个小儿子,他便自己从干燥的茅草中滚入了旁边的一个水洼,第二天高烧不止,从此以后就无法再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哑爷爷是最喜欢我和哥哥了。初中时我正长个儿,一年回去高了许多,这可把他乐坏了。在家时不时就走过来让我站起,用手比比自己,又比比我,再两手做个高度差的样子,向周围人展示一下,最后大笑一声向我竖个大拇指,逗得大家都很开心。开始时还有人会应和一声“一年没见长好高了啊”,做得多了,便无人理他,我也将站起来当成敷衍他的随意举动了。
黄花菜是家乡特产,几乎每户都种,不过黄花菜的采摘制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凌晨三四五点就起床,赶在太阳还没出来前就把夜里长得饱满却还没有绽开的花朵采下。太阳一出来,那一朵朵黄骨朵可就不等人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花瓣向四周放下,开成一朵黄色的水仙。我只知道开了花的黄花便无法食用了,常有人因为起床晚了或者动作不够迅速,要在地里摘到晌午,抢着多摘几颗还没开花的,那日头可不好受,偏偏黄花菜喜欢盛夏,而家乡人所执著的始终是那几亩黄花地,一年又一年地翻土、播种、摘花、晾晒,直到近年。
哑爷爷每年都会种黄花菜,他的面容在几十年的暴晒下变得像静止的一摊粘稠石油,加了点红色的颜料,太阳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他的一颗眼睛已经失明,半闭着,露出一点眼白,手指的关节大得发亮,常年贴着胶布。
虽然一只眼镜看不见,身材也不高,干起活来可不马虎,每次他都能早早地就把黄花菜摘完,回来还能赶上早饭哩!不时还可以去给村里人帮工,让别人早点完成工作,下次别人就会捉过来一条鱼,他也不做客套的拒绝,双手小心地捧着,迅速跑回来放到盆中养着,等哪天想吃肉了就可以大快朵颐。
晒黄花菜有一种特制长方形匾,用竹片编织而成,长约一点五米,宽一米,可层叠地放在架子上,是黄花菜成熟的绝佳场所。哑爷爷的黄花菜均匀地躺在上面,等太阳将其自然烘干就可以销往远方了,当时连内蒙古的奶牛都吃这边的黄花菜,因为据说它能催生母乳分泌。
有一次突然下起暴雨,哑爷爷的黄花菜还在外面晾着,有五六匾,可他自己又不在家,当时在那里聊天的人们赶紧帮他把菜收了回来,这才逃过一劫。他回来后,奶奶打着手语告诉他哪些人帮他收的,没想到他一一记在了心里,等到稻谷收割时,他都下到人家田里,干了半天活,奶奶说这是帮人家补工还上人情。其实黄花菜不用晒也可以脱水,村里的一种流行做法是用一种药物洒在上面,放在家中,很快就可以进行销售,这种菜自己是不吃的,可哑爷爷却从没做过,他的每一颗花都是饱含阳光气息的孩子。
这次过年回家,看到哑爷爷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肚子稍稍大了些,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穿颜色鲜艳的服装了,精力似乎倒也没有很大的衰退。我一回家,他就拉着我走到爷爷与大爷爷家中间的过道那里,指指这边,指指那边,然后用一只手在中间反复做出劈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奶奶跟大爷爷闹矛盾了。之后又拉着我去外面地上写字,屋前用水泥代替了以前的泥土坪,红色的石头也都不见了,周围都是多余出来的青色硬石,他捡起一块青石,发出用力的声音,却也无法在坚硬的地上刻下明显的痕迹,写了一个名字就哼地一声将石头扔到老远的田里,同往常一样,这个名字的人我还是不认识。
接着他又向我比划了许多动作,我似懂非懂,只是望着老房子对面那一座杂草丛生、凹凸不平的小土丘,想起了以前的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梯田从土丘直铺而下,每一块地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田间小径清晰而坚固,土丘的最上面有一颗大桃树,当时对我来说走到对面去摘桃子已经算是翻山越岭了,我们那一群孩子过去后总还要爬到树上摇一会儿,桃树低矮多枝,刚好满足了大家进行爬山探险的必备条件,打牌的大人们时不时扭过头来朝这边大吼一声,似乎想停止这危险的行为,然而声音却早已在过去的途中,被清风捎去了另一个地方。
现在眼前一片萧条,低矮的小丘近在眼前,光秃秃的只剩下几处有一点杂草,静止的空气在寒冷的冬天定格了整个村庄,即使是过年,也难得见到人在外面热热闹闹地聊天、串门、打牌了,新房子到是多了好几幢,一个个设计得都像别墅,可光洁的外表与周围满是黄色茅草、红色泥土的环境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我们家还是住在以前的老房子,是村里那一群强壮的爷爷们用当地泥土烧出来的红砖砌成的。
哑爷爷还在我身边,他五根手指头合了合,指了指田:今年的收成不太好,只有五千。接着他又背过手去,望望远方,在我身边转了转,似乎期待我还有什么要与他交流,我没有说话,他便慢悠悠荡到别处去了,大概是去看看过年大家都在屋里忙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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