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一个手持《海涅诗集》的青年男子从轮船“吉和号”上纵身一跃，沉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与他的傲骨和记忆相忘于江湖。
这个男子就是朱湘，中国著名诗人、散文家，被鲁迅称为“中国的济慈”。他是这样清高又孤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践行着他的诗句：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二．
父母早逝的朱湘跟哥哥一起长大，许是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变得敏感孤高，他激烈地反抗着父母生前与友人指腹为婚的约定。他要自由，他要理解，他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束缚着他的一生。
但之后的相见，让他一贯叛逆反抗的心开始松动了。那个名叫刘彩云的女子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但性情温和纯善，娇怯腼腆的样子惹人爱怜。朱湘第一次知道了情窦初开的感觉。后来他在给刘彩云的信中谈起当时的心理活动时写道：“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的一股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的热气也一定扑到了你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天哪，天哪，但望两三年后，夫妻都好，再能尝尝那种爱情的美味吧。”
朱湘没有想到，再次遇见刘彩云竟是这样一幅凄凉的光景：刘彩云的父亲去世，兄长独占了家产将她逐出家门，刘彩云被迫沦落在上海的一家小纱厂做洗衣工。朱湘得知消息后立刻前去看望刘彩云。看见不久前还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现在正在一大堆女工中洗着堆积如山的衣服，双手被水泡得脱了皮，朱湘立刻决定要给眼前的女子一个承诺，一个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承诺。
三．
婚后，朱湘到美国留学。在留学的日子里，他格外想念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他给她起了许多名字：“霓君、细君、小皇帝……”
“霓”是虹的外环，也有彩云、云霞的意思。在朱湘心里，妻子和霓虹和云霞一般灿烂美好；“细君”则是东方朔对自己妻子的爱称。《汉书·东方朔传》上记载：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下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伏日当蚤归，请受赐。”即怀肉去。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去，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说是有一年三伏天，武帝下诏众人来领肉。大家来了，可是奉诏主肉的官员却迟迟不来。等了好久后，东方朔就拔出剑来，自己上前割了一块肉回家去了。第二天汉武帝问东方朔为什么自己先把肉拿走了，东方朔说自己割肉能显示出我的本事，而把肉带给妻子吃能表达我的爱情。朱湘在信中对妻子讲了东方朔割肉的故事，告诉她“细”是小的意思，“细君”就是“小皇帝”。每个名字的背后都饱含着他的无限深情。
他还为她写了不少美丽的诗句：
在发芽的春天，我想绣一身衣送怜，上面要挑红豆，还要挑比翼的双鸳——但是绣成功衣裳，已经过去了春光。
在浓绿的夏天，我想折一枝荷赠怜，因为我们的情同藕丝一样缠绵——谁知道莲子的心尝到了这段的苦辛？
在结实的秋天，我想拿下月来给怜，代替她的圆镜映照她如月的容颜——可惜月又有时亏，不能常傍着绣纬。
如今到了冬天，我一物还不曾献怜，只余老了的心，在残烬明暗的灰间，被一阵冰冷的风扑灭得无影无踪！
——《情歌》
只是沉醉在爱情中，光顾着埋头创作的朱湘没有意识到：光有爱情，远不能支撑着人的生活。爱情是风花雪月，但生活是柴米油盐。
四．
一九二九年，因为无法忍受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歧视，朱湘愤而回国。回国后在安徽大学任教的朱湘没过几年又和校领导发生冲突而被迫辞职。朱湘当年还是那个不愿意向现实妥协、被清华开除后还若无其事地在清华园里徘徊的孤高少年。他要追求心里的月光，而不愿被迫谋生，对家庭开销等问题更是置之不理。
贫贱夫妻百事哀。尤其是亲眼看见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因为无钱治病而夭折时，刘霓君再也受不了了。为了补贴家用，她不得不去学刺绣来维持已经异常艰难的生活。她希望丈夫可以找个安定的工作，好好赚钱养家。不成想丈夫的思想还是这么不成熟！夫妻二人的感情开始破裂。
五．
才华没有可施展的地方、昔日深爱的女子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梦想的屡屡碰壁……朱湘越发觉得生无可恋。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四日，朱湘拿出自己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船票和一包妻子爱吃的饴糖。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送至妻子口中、小心翼翼地问妻子糖甜不甜时，素来给予朱湘肯定回答的细君此时却淡漠冰冷地说“不甜”。朱湘心中一直燃烧的爱情之火，终于在此刻化作了灰烬。
第二天，朱湘投江自尽。
朱湘去世后，刘霓君想尽办法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长大后，儿子想读文学，刘霓君以死相逼，最终儿子妥协，改学经济。
诗人所追寻的诗意梦境，在现实中不过是个笑话。与其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理想在尘世中遭受他人践踏，不如沉入这繁华，不再顾及现实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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