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浴水放好了,暖风把室温加到二十五度,唤妹妹用轮椅把母亲推进来。
关上卫生间的门,妹妹用双手伸进母亲的胳膊,用力把她抱起来,我帮着把她的裤子褪下。母亲坐在浴缸边上,我帮她脱衣服,然后和妹妹一起把她放进浴缸里。
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母亲未瘫前,父母单独做饭吃,母亲脑梗后,我和弟弟商量,让弟媳妇辞职在家,让他们合在一起吃,每月我和妹妹各自出钱补贴弟弟一家,然后每周从城里赶过去帮母亲洗澡。
妹妹拿着母亲的内衣问,“妈,你身上怎么会掉下那么多皮屑,像雪花一样,比人家的头皮屑还多,你要让爸爸用润肤露每天帮你搽一遍。”
“身上搽什么润肤露?不痛不痒,不用浪费那个钱。”
母亲一直用的是最便宜的蛤蜊油,雪花膏。我工作后,她买过百雀羚、凡士林,觉得很满足了。那年我生了宝宝住娘家,带回去自己用的化妆品,她觉得好用,我便每次多买一份,带回去给她用,她问我多少钱时,我总是说很便宜,十几元钱一瓶,她感叹说,“城里的东西真是又好又便宜。”
母亲到城里来,我都会陪她逛街,她喜欢到小商品市场买廉价服装,比地摊上的品种多,还时尚漂亮。她也会去大商场给父亲选品质好的服装,她说你爸是场面上的人,穿衣服要有档次,她自己只要漂亮就够了。那天逛街,她说家里的化妆品没了,我去化妆品柜台购买,她跟了过去,发现这个品牌的化妆品那么贵,一小瓶都要上百元。她吃惊地说,“你不是一直说很便宜吗?这么贵,不买了,根本就不值。”
“妈,一分钱一分货,你不是也说用得舒服吗?女儿不差这点钱。”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能这样花,化妆品不是衣服,好不好别人看不出来,我们不能花这个冤枉钱。”
虽然她嘴里埋怨着,可心里愿意用我买的化妆品,在村里的女人们面前说,“我是得了女儿的福,搽脸用的是雅诗兰黛,又细腻又润滑,你们摸摸我的脸,是不是很光滑?”她身上的皮肤干燥,到了冬天会骚痒,我叫她搽些润肤露,她说,“脸是给人看的,身上就不去花这个冤枉钱了。”
妹妹拿了衣服出卫生间,去房间把母亲的床单和被套拆下来洗。我用花洒把母亲的头发淋湿,开始洗头。母亲的发式是农村妇女常见那种齐耳短发,稀疏花白,缺少了光泽。我把“飘柔”滴在手心,抹在她的头发上,像理发店的小妹那样,在母亲头上轻抓细揉,抓出丰富的泡沫,也抓落了许多头发。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帮我洗头,那时我留两条辫子,通常一星期或十天洗一次,头发又细又长,用碱水洗完后又涩又打结,很难梳通,母亲是个急性子,把梳子用力往下拉,我痛得鬼哭狼嚎,她骂骂咧咧,洗一次头就要哭一次。隔壁小姐姐告诉我,用槿树叶洗头会很滑爽,我便和妹妹一起采槿树叶,放在篮子里揉碎,用盆子装好清水,把揉碎的槿树叶泡进盆里,沥出树叶,就成了一盆纯天然的洗发水。用这种水洗的头发乌黑油亮,很容易梳理,从此姐妹俩就再也不要母亲洗头了。
母亲年轻时有一头浓黑的长发,编成两条粗壮的大辫子,村子里的姑娘都很羡慕。那时候辫子可以卖钱,母亲的辫子最值钱。我高考的时候母亲还是长辫子,看起来显年轻,寒假回来时,发现她辫子剪掉了,好像一下子成了中年妇女,很还不习惯。母亲说辫子不值钱了,还留着干嘛,费功夫,剪成短发后,她的发尾总是往上翘,想再留辫子,终究没有留起来,从此一直保持齐耳短发。
“妈,你的头发可以再剪短一些,像男人那样的超短发,时尚,还显精神,我帮你洗也方便。”
“你爸不会同意,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好?”
“你当初剪辫子,爸同意了吗?”
“他不同意没用,头发长在我头上。”
“那是,爸能作你的主?你自己想美,不肯剪,推说爸不会同意。”
她笑了,“就是你爸不会同意,不信你去问他。”
我把母亲头上的泡沫撸光后,用花洒冲洗。母亲突然喊叫起来,“哎哟,哎哟!”
我问,“干嘛叫?邻居听到了以为我在谋害亲妈了。”
“我眼睛闭不上,水往眼睛里灌,还不作兴叫啊!”
妹妹从外边跑进来,“怎么啦,怎么啦!”
“你老娘发嗲了!”我打趣地说
母亲用右手抄起水往我身上甩,“你开销起老娘来了!”
母亲脑梗后左半边成了摆设,不仅是左手左脚不会动,就是左眼、左边的舌头、左边的嘴巴也无法控制。
妹妹笑了起来说,“老娘,你发嗲的样子,像弥勒佛,看不出是病人啦!”
二
我把花洒的水量调小,递一条干毛巾给母亲,让她遮蔽眼睛。母亲右手抓着毛巾盖在脸上,她的手枯瘦得像鸡爪,呈褐色,上面有点点的老年斑。
我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手是肉肉的,每个手指根都有小小的窝,我喜欢抓着她的手看太阳, 她并拢着手指对着太阳,手指呈现粉红色,非常漂亮。母亲的手曾经非常灵巧,那时候穷,买不起毛线,她自己养羊,剪羊毛,纺毛线,织毛线衣。她能把所有破布、零碎布头浆起来做鞋底,一针一钱,一行行扎实,从冬到夏的鞋子都要出自她的手。现在家里还有一蛇皮袋的各式拖鞋和被鞋,我们姐弟三人家里的布拖鞋都要是他做的,我曾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地做鞋了,她说,“你爸喜欢穿我做的鞋,你们也不要嫌我做的鞋不好看,我用的都是真材实料,街上买的哪有我做的保暖?”
洗完头,我用干毛巾包好她的头,开始帮她洗身。摸着她的手,就像抓着冬天的枯树枝,僵硬的手指,皱褶的皮肤,指甲是混浊的黄色。拎起手臂,上面的皮肉松松地挂着,我轻轻地擦着。“妈,你把自己的左手当敌人,天天用右手去打、去掐、去刺激它,让左手生气,它受不了了,说不定就会动了。”
“你懂个屁,我的手没坏,是血管堵塞了脑子,就像电动玩具汽车,不通电开不起来。”鞋
“哎哟!看不出来啊,老娘你蛮聪明嘛!”
“你以为呢?你老娘什么事情都能干出头,就是生病也生出了头,待遇是全村第一。”她自豪地说。
母亲确实是前后三村的名人,虽然没有担过一官半职,可她是非领导的妇女领袖,婆媳矛盾,邻里纠纷,村民都喜欢来和她说,她也喜欢管这些闲事。她说,“家里有两个吃公家饭的人,了解的政策要比别人多,人家不清楚的地方就要和他们说道说道。”
村里人也卖她的面子,大多数小纠纷能调解成功,小问题也能解决,她的周围聚集了一群信任她的人。这次她脑梗后,正赶上社保局出台长期护理的优待政策,她享受到了残疾和护理两项补助,每月可得二千多元。对于农村老人来说,这是一大笔收入,是闻所未闻的好事,能解决农村失能老人的养护问题。每次回娘家,总能看到几个老妇人在陪我妈说话。
母亲第一次中风是十年前,那年农忙时节,弟弟厂里正忙,每天下班回家总是很晚,母亲一个人联系收割机收稻子,在场头晒稻子,到地头捆稻草。弟弟怕她辛苦,说把承包田流转给别人种,她说,“这算什么话?家门口这点田不种,也太懒了,村里人都要笑话我们。”她硬是一个人把千多斤的稻子装袋运进屋,累得晚饭都没吃就睡了,早上醒来,嘴巴歪了,手不灵活了,她以为是累的,没当回事。我打电话听她讲话口齿不清,赶回去把她带到医院治疗,是轻度中风,恢复后基本看不出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老娘,你年岁大了,不能再种田了,要安养晚年。”弟弟也不让她下田干活。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带着一群老太太去庙里做佛事,祈求我们姐弟三人的家庭平安幸福,上厕所时脚下一滑,手臂脱臼,医生怎么拉、捏就是装不上,两针止痛针下去,心脏发生房颤,跳到180次每秒,房颤引起的血块堵塞在了脑部,最后造成脑梗。
我擦完了两条手臂,用毛巾擦她胸部,母亲的皮肤虽然松驰了,但还保持着洁白细腻,乳房已经下垂,乳头依然粉红,依稀看出少女时的美丽。
我和她开玩笑,”老娘,你的皮扶那么白,一白遮三丑,你怎么愿意嫁给我爸的?”
“你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可俊了”
她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你爸七十岁那年就没用了,他舍不得钱去看。”
我心里忽然酸酸地想哭,“你为什么不早说,没什么可难为情,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医生啊!”
“你爸不愿意”
三
“妈,你肚皮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
“阑尾炎开刀的疤痕”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应该知道啊,那时你已经工作了,我是在人民医院开的刀,你爸在医院服侍的。”
我想起来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母亲住院了,我赶到医院,看到母亲睡在走廊的加床上。
父亲说,“医院安排明天手术”,我问,“明天要我来吗?”母亲说,“不用,你上你的班,这里有你爸呢。”我真的没去,母亲什么时候出院也没关心,后来就忘了。
我41岁那年开痔疮,专门包了一个病房,请了一个护工照顾,母亲不放心,带了换洗衣服到医院,硬要亲自服侍我。我家人极力劝说不用,弟弟妹妹又在旁边帮腔,这才同意送她回家。回家后又是一天两个电话来关心,直到我出院。
我默默地擦着母亲的身体,仔细地一寸寸地擦,在热水的浸泡下,皱纹浅了,皮肤已失去白瓷般的光洁,擦过的地方呈现出暗红色。水面上漂起一层皮屑,污垢沉到水底,加了一些热水,室内腾起一层水雾,雾气中的母亲越发显得宁静安详。
雾气中,我仿佛看到我结婚那天的情景,新娘子在上轿前要洗澡,那天是母亲帮我洗,她也是一寸寸地用毛巾擦,一边洗,一边说话,吩咐我该怎样怎样做。她帮我擦背,力气大啊!我叫她轻点轻点,擦疼我了。她说,“不要叫,以后想叫我擦也叫不到啦!”真是被她说对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帮我擦过背,洗过澡。
她的左腿明显有些肿胀,我帮她从腿后跟往上推,又怕手上不知轻重,一遍遍问她,“疼不疼?”
“哪有这么娇气?你使劲推,最好能推到我能够站起来。”
“妈,你想过没?也许你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不信,阿三躺了两年还站起来了,我能站不起来?我没做过坏事,老天爷不会这么不讲理。如果真的要一直瘫在床上,我不如死了。”
“你舍得让老爸没了老婆,让我们没了妈?你说生病生出了头,就这样生出头?”
“也是,脑梗还有钱赚,活着多好,是吧!”
“是啊!心情好了,说不定真的能站起来!”
妹妹走进来说,“老娘,你洗得像白萝卜那样白了。”
我看看母亲,母亲看看我们姐妹俩,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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