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烟男的手指,轻轻划过韩子峰紧闭的唇。他睡着时,极像个玩累的孩子。烛火暗暗地,在不远的桌台上跳跃着,逐渐地迷离。
手指覆盖在男人的睫毛处,烟男轻轻地笑了。一个男人,竟有着这样茂密而修长的睫毛,而睫毛下的那双眼睛……烟男想着,心便一荡一荡地再也停不下来。
那个黄昏的瞬间,烟男便是陷落在韩子峰的那双眼睛中了。看着看着,世间就再也没有了其他。那样的一双眼睛,无端地,让烟男想起家乡,想起童年,想起村外那条清澈的河流。
都是旧事了,旧得很多年来,烟男已无心再翻看。
12岁时,家乡遭遇旱灾,家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烟男被一个远房叔叔卖至青楼,从此命运有了另外一种开端。
有过不甘地抗拒挣扎,却渐渐地认下命来。不认又如何?只是一副单薄的女儿身,而世道的阴暗,根本是一眼望不到边。
一切都是徒劳,除非死。
死,烟男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拿起刀来的时候,却下不去手。于是知道了对于生命,自己竟然还有一份浅薄的留恋。
也罢,既然贪生怕死,还是认了命吧。
从此夜夜笙歌,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上,烟男打发着漫长的岁月。柔软的身体内,慢慢地已经看不到被花红柳绿掩盖起来的心。
心?一个风尘女子,要它做什么?
直到那个黄昏,遇见韩子峰。
那日的韩子峰,穿件极寒酸的长衫,单薄,几乎褪尽颜色。但烟男没有在意,烟男在意的,只是他的眼睛,她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中下沉,直直地,挡都挡不住。
那天,韩子峰是跟了另外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来的。书生落魄,倒不见得没有有钱的朋友。就被硬扯了过来。朋友说,此时不风流,又待何时?
韩子峰不作争辩。不是不好风流,只是不合时宜,而烟花巷里,他亦不信,能找到如玉的颜。
胭脂在身后捅捅烟男:“看什么呢?像没有见过男人。”
烟男回头一笑。什么样的日子过久了,都能过出无奈的味道来。比如平日,姐妹间的这种调侃和嬉笑。其实也是想开了,在同样的处境里,她们若再不相爱,还有什么可以爱呢?
胭脂是烟男最好的姐妹,大烟男几岁,私下里,很是疼她。平常的时候全是无所谓,根本一切都已经,看得开。
“真是个好看的男人。”烟男说,“姐姐你不觉得?”
胭脂笑:“好看的男人到处都是。别看了,一个落魄书生而已。省省你的心吧。”
烟男转了头。第一次,她没有听胭脂的话。微微地朝着韩子峰靠近过去。
胭脂不再搭理她,指尖牵起裙裾。款款地站到了那个锦衣男人眼前。男人的手轻轻一牵,胭脂便入他怀。两两相拥,朝着楼上胭脂的粉间走去。
上楼的空隙,胭脂回头冲烟男眨了眨眼睛。烟男装做看不见,仰起头来,静静看着韩子峰:“先生,可有兴趣,坐下来听我弹奏一曲?”
韩子峰转回头来,便呆住了。
2
如此逼近的距离,韩子峰感觉到一种抵挡的无助。眼前的女子,站在自己一直淡薄的青楼内。那份淡薄,便从此在心里没有了踪迹。
那晚,烟男觉得自己终于像个真正的女人了,而不是一具美丽却无心的身体。那夜古老的男欢女爱在红罗帐中缓缓更迭延续,惊天地泣鬼神。烟男隐匿在韩子峰干净的激情中,一直地,一直地升腾,好像要升到一个自己看不到的高处。
不肯停歇下来。直到气力渐用尽,烟男呼出一口气,想,从此在这个人的身体中蛰伏,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眼泪便流了下来,湿湿地流过韩子峰的身体。
竟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很久没有眼泪了,忽视了,它竟然可以是暖的。异样的温暖中,烟男无端想到了一个致命的字:爱。
想到了,便已经来不及防范。
那天起,烟男不肯再接其他客人。达官贵人亦或豪富商贾,都找了种种借口推拒。硬是不肯再将那扇镂着牡丹花的木门打开半分。
3年前,烟男摘下青楼红姑的头牌,于是有些时候,可以随心选择自己的客人。即便惹得妈妈很不高兴,也不敢说重了,站在一旁,咬着牙,忍着。
烟男不是看不见。烟男只是不想看见。早已熟悉妈妈那张暗青色的脸,瞬息之间变化万千。不过因为韩子峰没有银子,便暗地里,欲用一双长了刺的眼睛置他于死地。
烟男也知道,这样一直任性下去并不是办法。终究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坏不了楼里的规矩。于是偷偷地,把积攒的首饰银两交于韩子峰。要他买华贵衣衫,戴绿宝石的戒指,手中甩着银票,重新入得门来。
起先,韩子峰不肯,心酸地抱着烟男:“烟男,烟男,不能为你赎身我已深愧,怎能再花你的钱,买你的笑。我算什么男人?”
烟男抚摩韩子峰柔软的发:“一切看在情分。情分为重,子峰,我们不计其他。”
韩子峰便不再争执,也终究,是贪恋和烟男一起的光阴。舍她不下。那份爱,并不是烟男一个人心里的感受。
但妈妈是何等人,不是不晓得韩子峰的身份忽然改变的端倪。哪个青楼的红姑,拿不出让人眼惊的私房钱来?只是无话可说而已。烟男赚回的银两,实在已不计其数。权且充聋做哑,反正她也翻不出天去。
开口说话的倒是胭脂,在一个午后懒懒地踱到烟男的房间。一开口,就把话挑明了:“烟男,这个男人呢,你喜欢,在身边留段时间可以,搭上点银两也可以,可是,不要太当真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日子还过得下去,别弄出个爱呀情呀的,最后把自己搭进去。好看的男人,都没有良心。有良心的男人,谁又肯来此求欢?”
烟男笑笑,笑容里那份多年精心雕琢过的漂亮,却已经显出心虚,不应,转个弯问过去:“胭脂姐,这么多年,你真的就没有对哪个男人动过心吗?”
“有。”胭脂浅笑,“动过就算了,命这种东西,不认是不可的。何苦呢?烟男,不是我非泼你冷水不可?从头看下来,我们这种女子,最后好好上了岸的有几个?对,这样的故事,也有。但绝大多数,都没有逃过了杜十娘的命。烟男,你还记得牡丹是如何死的?”
烟男忽然打了个颤。
牡丹死时,是烟男卖至青楼的第二年冬天。那是当时楼内最美丽最红的女子,却爱上了一个外面的男人。给他身给他心,还给她若干年来,用身体换来的金银。男人拿得一切,便在山清水秀的城外购得一份良田,置下一片豪宅,娶回一个良家女子。全然忘记了牡丹花下死的铮铮誓言。
那些誓言,也不过是换回想要的一切而已。
是夜,牡丹吞了手指上最后一枚金戒。至死,都不肯承认自己付错了心。
牡丹死后,烟男便住进了牡丹的房。一年后,烟男随了牡丹,大红大紫。但烟男从未曾想过,自己的命,会不会,也随了牡丹。
胭脂拍拍烟男的脸:“妹妹,我们活一世,比谁都不容易。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条命了,能留着多久,便好好留多久吧。光阴很快的,容颜转眼即逝。我们原本,就熬不过时间。一切都很快会冷落下来。你记住我们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就谁也不爱。逢场作戏也没什么,但是你一定要明白,一切,都是戏。”
3
那以后,关于韩子峰,胭脂再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该说的她都说了,走得出走不出,要看烟男自己。她是自己的因,亦是自己的果。
那晚,烟男一直没有睡。在牡丹当年睡过的床上,想着胭脂的话,心一阵紧似一阵地冷。可是想着要失去韩子峰,烟男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来:若失了他,还不若死!宁肯去死!
一个烟花女子当真是不可以有爱的,一旦爱了,就无法回头。烟男什么都知道,也知道自己,已经回头无岸。
再看到韩子峰,烟男的心,有种索命般地疼痛。
烟男瘦下去,韩子峰的柔情和呵护,抵挡不住烟男的憔悴。
“烟男,给我些时间,让我博个功名,回来为你赎身,回来娶你为妻。”终于一晚,韩子峰立下这样的誓言。男儿泪,一滴一串,落在烟男的指间。
烟男扑过去吻他的眼泪:“子峰,过了这个冬天,我放你走。冬天太冷,我害怕。我不想你离开我,我不要你离开我。”
韩子峰无言地抱紧烟男,片刻地寂静中,听得到窗外的风,已经渐寒。
那个冬天,烟男和韩子峰日日厮守。一日三餐,烟男亲手煮下,一口一口,送到韩子峰口中。在她做他正式的妻子之前,她要这样做他的妻。她害怕这个冬天过后,他会一去不再回头。
她的害怕,韩子峰不知。他只在这样一个女子的垂爱里,把誓言在心里刻了无数遍。他不是个薄情的男人,他相信烟男值得他一生回首。
街边的柳树终于萌了鹅黄色的嫩芽。烟男送别韩子峰,给他身边最后的积蓄。爱上这个男人,是一个意外,她却为他耗尽一切。
韩子峰便走了。
胭脂站在门边:“他不会再回来了,烟男,你要正视这个结果。该给的你也给了,该爱的你也爱了。算了吧,忘了他。现在还来得及。男人,满街都是。到处都是韩子峰。还不是一样的身子一样的心?”
烟男笑了:“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
胭脂“哼”一声:“何苦,烟男,为什么非把自己逼到绝路不可呢?”
“他一定会。”烟男转回头来,“就算他想离开我,他也离不开我做的饭菜。”
“烟男!”胭脂张大了眼睛:“你不会……”
“我会。”烟男拉过胭脂的手,“姐姐,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就一定要认命呢?我这样爱他,他应该回来不是吗?我只是爱他。”
“烟男。”胭脂把烟男拉进了怀里,“其实进也罢,退也罢,你这样做,还不都是绝路吗?”
“我不管,我只要他爱我,我不许他抛弃我。生也好死也好,我会陪他。”
3个月后,烟男以死做抵抗,硬硬地为韩子峰守了3个月的身。而3个月后,韩子峰却没有回来。烟男开始感到绝望。
4
那日黄昏,烟男慵懒地倚在雕栏处,衣衫和发丝略显凌乱。胭脂在不远处看着她。再也无话。一切已经如此,如今她已经救不了烟男。
那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楼下,指名要见烟男。
烟男不屑地笑:“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现在,我不接客。”
男人抬起头:“你可认识韩子峰?”
烟男的身子一震,心骤然抽搐成一团:“他可好?他怎样?”
这个名字,3个月来,她日日咬在唇边。
“他死了。”男人说,“我和子峰是同乡。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这3个月,他接了很多差事,拼了命的一边挣钱一边苦读。只是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常常无端地犯病,又不肯去看。3天前,他再也支撑不下,挣扎了半夜就去了。他死之前,让我告诉你,就算今生不得已,来生,他一定会娶你为妻。”
男人张开手:“这是子峰为你买的。他说不值什么钱,却是他的心。”
男人摊开的掌心,一枚白晃晃的银戒指。
烟男却没有看到,烟男在男人张开手之前,从高高的楼上飞身而下。
“子峰,我来陪你。”她只喊了一声。声音就碎了。
胭脂只拽得烟男一角的裙衫。两手空空地握着那片粉色的绸。胭脂的眼泪“刷”地流下来,那是她已经失去很久的眼泪。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有。
她没想到,烟男的故事,她看错了结局。
也不算错吧。如果韩子峰撑了过去,然后金榜题名,谁又说得好呢?就算顶着非议娶了烟男,也难免有一日热烈散尽。或许到那个时候,就是清算烟男的往日之时,烟男的结局,也未见得比这好。还要额外背负满心的破碎和悲伤。
当然也有例外。但所谓例外,本身就是难以遭遇的奇迹。
这样想来,烟男这一跳,也算是得了善终吧。
至少,她走的时候,还对韩子峰,对爱情,对人生,满怀着热切的信仰。
半年后,青楼内新有了女子婴婴摘了头牌。
不过才16岁,一副晶莹剔透的年少面容,笑容却已是风情万种。让人看着心酸。
婴婴搬到了烟男生前的房间。胭脂看着,在旁边轻笑,一直笑出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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