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了。然后又被复活。
不是什么天方奇谭怪力乱神。已经23世纪了,科技早已经做到能把每一个肉体消亡的人的意识记忆完全抽离,送到电脑程序中,以另一种方式复活。这项技术刚被开发出来并证明真实可行的时候,受到了全人类的欢迎。从此失去亲人的不必悲伤,死于非命的可以冤情昭雪。人们不再惧怕死亡,连杀人越货的案子都几乎绝迹。
真是造福人类的一项科技。
所以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世的时候,我也并不十分悲伤。就算肉体没有了,我的意识和记忆都还在,可以时刻伴嘉铭左右。
嘉铭是我的爱人。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算起来已经在一起二十多年,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看电视,”虽然化疗已经令我骨瘦如柴,头发几乎掉光,我的精神还不错,情绪也稳定乐观,还能跟嘉铭开玩笑,“等你老得掉牙齿的时候,我还是年轻貌美,多么划算!”
“嗯。你现在也很美。”嘉铭握着我的手,放在他唇边亲吻。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地守着我,整个人憔悴了很多,也疏于打理自己,下巴上全是胡茬。
“你扎痛我了。”我小声抱怨他。他硬硬的胡茬扎得我下巴痛。
“我爱你。”嘉铭终于忍不住了,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声音颤抖,“不要离开。”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心口,烫得我痛。
“别伤心,嘉铭。”我把手指插进他的黑发,安抚着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我也紧紧地抱着我的嘉铭,心中恻然。好在死后我依然有记忆有意识可以陪伴他,我苦中作乐地想,略觉安慰。
2.
被复活的感觉真是奇妙。
我再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片纯白的世界,像蛋壳,跟早古科幻电影里的镜头一模一样。想来这项技术最早的研制人员深受电影影响。
“嘉铭,嘉铭!”我喊,“你在不在?”
“我在。”嘉铭应我。我循声看去,看到了他,心中大恸。嘉铭几乎已经瘦得脱形,双眼通红,神情脆弱。
“你怎么了?”我向他伸出手去,“来,让我抱抱。”
嘉铭也向我伸出手来,可是我们抱不到对方。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电脑程序,虽然有记忆,有意识,能跟他对话交流,但是我没有身体。
嘉铭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他用手用力搓搓脸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欢迎你回家。”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忍不住好奇,问嘉铭。他拍了照片给我看,一只粉红色的小猫,Hello Kitty。
“为什么选Hello Kitty?”我怪叫,“我又不喜欢这个。”
“我知道你喜欢土方十四郎,”嘉铭摸摸我的,也就是Hello Kitty的脑袋,“可是我不想对着一个男性形象含情脉脉。”
“早知道应该立遗嘱选桔梗。”我继续抱怨。
“你不会的,你那么小气,怎么能忍受我每天对着另外的美女。”嘉铭把Hello Kitty放进他的上衣口袋,靠近胸口。我偎依着他的胸膛,又能听到他的心跳了,真好。
3.
我们的生活仿佛跟以前一样。
嘉铭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是跟我道早安,出门上班前会吻我一下。下班按时回家,我们面对面坐着,他边吃晚饭边跟我说他白天点点滴滴的琐碎事情。晚饭后我们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他靠着沙发看书,把我放在胸口。睡觉前我们也会聊天,他入睡前会亲吻我,道“晚安”。
当然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也显而易见。
我没有身体,也没有触觉。我和嘉铭并不能真正地拥抱和亲吻对方。硬要说的话,大概像是网恋,虽然心灵相互陪伴,但是身体无法触摸。
嘉铭并不介意这一点。“只要你在就好。”他说。比起我永远的消失,不能触摸又算什么。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嘉铭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努力工作,坚持锻炼,健康饮食。唯一的问题是他已经几乎没有社交没有朋友,所有空闲只用来对着我。
我鼓励他出去聚会,跟朋友happy hour。
他固执地说“不”。
能这样永远陪着嘉铭当然好。但是有一个问题。
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我的意识和记忆永远停留在自己离世的那一天。那天之后于我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像,也许就是,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能够输入信息却永远不能存盘,当然也无法升级。
嘉铭也发现了。因为我记不住任何离世之后发生的人和事,每每提及,嘉铭总是要前因后果地再叙述一遍,有时候不得不从头到尾地复述很多遍,像复读机。
我因此而沮丧。嘉铭为了安慰我,慢慢地不再跟我说他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只跟我聊过去。那些都在我的记忆里,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4.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束电波或者一个程序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
我注意到嘉铭有了一些变化。衣服风格悄悄的从卫衣换成了休闲西装,头发也从以前习惯性的半长变成了总是剪得很短。他戒了烟。我也很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不管怎样,我的嘉铭总是最好看最温暖的。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嘉铭左手的无名指上带了一枚戒指。
“嘉铭,那是什么?”我问他,心中惶恐,惴惴不安。
“你不记得了。我订婚了,跟美然。”嘉铭柔声说。
“美然?美然是谁?我不记得。我不认识这个人。”我几乎尖叫。嘉铭订婚了?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离开之后第7年我认识了美然。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们已经恋爱3年,上个月订婚。”嘉铭耐心地跟我解释,“我都跟你说过,你只是不记得。”
“我已经离开你10年了?”我有点茫然。10年,我的嘉铭已经35岁,难怪他看起来成熟许多。
“那你要离开我了吗,嘉铭?”我很难过,追问他,“你不爱我了吗?”
“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爱你。”嘉铭温柔地看着我,“你是我全部的过去。”
“可是美然是你全部的未来。”如果电波中有水分存在,我现在一定已经哭了。
“对不起。”嘉铭向我道歉。他又何错之有?我希望他能幸福。
我一个人在纯白的蛋壳里想了许久。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蛋壳里唯一有的一个按钮,功能是“删除”。
注定消逝的人和感情,就算强行留住,也不过徒增烦恼,并无益处。当断则断。我现在万分感谢这项技术的发明者留给我选择的自由。
我轻轻按住按钮。“再见,嘉铭。”我悄声地说,然后抬起手指,删除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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