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若茗住院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
其实她觉得她的父亲蛮可怜的,一个男人带着她独自生活了二十年,他总是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她:“我们若茗啊,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这话好像是对她说的,又好像不是。明明是关乎她的人生,她却像个无关的看客,她真想告诉父亲:“差不多就行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何必过于强求呢?”
对于寒若茗来说她的人生与别人理应保持平行,她小心地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一旦有了交集便会产生羁绊,这是她不需要的。
顾迟打开病房门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床沿上背对着他的白色背影,病房四处都是乏味的白,包括那个单薄的身影,白得透明,几乎与这个房间融为一体。
寒若茗在顾迟开门的瞬间就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消毒水味,还夹杂着一丝丝苦涩的味道,还不算讨厌,至少寒若茗并不讨厌这样的味道。
顾迟把手里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走到寒若茗身旁也不说话,相处几日下来倒是有了几分无言的默契。
顾迟又觉得有些可笑,他这个主治医生也是够失败的,已经一周了,他的病人和他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目光在触及到一旁桌子上的餐盒时,顾迟微微蹙眉:“为什么不吃饭?”
寒若茗顺着顾迟的视线看过去,看着桌上只动过一口的饭菜,简言意骇地回答:“难吃。”
“能有那么难吃?”顾迟满眼的不相信,拿起筷子夹起土豆丝就往嘴里送。
寒若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起,飞快打掉顾迟手里的筷子。
顾迟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筷子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你...”顾迟有一瞬间觉得寒若茗简直不可理喻,忽而又反应过来她在害怕什么,放缓声音,“你太敏感了,你应该知道不会有事的不是吗?”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而已。”寒若茗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顾迟心底暗暗苦笑,他的魅力也有失灵的时候。
凌琦坐在病床上搔着自己齐肩的短发无语地看着窗前矗立着的白色身影。又来了又来了,这家伙老是跑到她的病房里发呆。
寒若茗倚在窗沿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楼下的草地,正午的太阳打在她瓷白细腻的脸上,皮肤几近透明,脖颈下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真是个干净的人儿。
对于她只能用干净来形容,仿佛这世间所有的黑暗与恶意都近不了她的身。
“我说,人家顾医生是不是哪儿得罪你了?”凌琦好奇地开口。
“什么?”寒若茗不明白凌琦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那不然你干嘛老对人冷脸。”
“有么?”
“还没有?”凌琦简直无语了,顾医生又高又帅,还是院长的儿子,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就连医院的病人都将顾医生当做白马王子一般的存在,偏偏她面前这个人是眼瞎了不成。
寒若茗低下头开始反思自己,难道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虽然她一直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却也礼貌相待,偏偏顾迟,他身上像是存在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让她害怕靠近又想靠近,让她打心底里感到抗拒。
“没事多看看书吧。”寒若茗岔开话题,把手里的书抛凌琦怀里。
凌琦险险接住直冲她脸上袭来的东西:“天黑以后?哟,是村上春树的书啊。”
“怎么?看过?”
“没呢,虽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寒若茗对于凌琦的比喻无话可说,只劝道:“所以你还是多看点书吧。”
凌琦听出了寒若茗话中的嫌弃,毫不在意地撇嘴,翻开了书的第一页,下面的空白处有一段字迹清秀的黑色钢笔字,凌琦念了出来:“在遥远的底部、黑暗的去处,我的根与那个人的根紧紧连在一起。哇!”凌琦搓了一下手臂,“这是你写的?真是肉麻死了。”
寒若茗从凌琦手中把书抽走,白了她一眼:“这可不是我写的,这是村上君写给他的读者的。”
凌琦失望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倒是因为这句话认识了一个人。”
“谁?”凌琦一下来了精神。
“那个人啊,”寒若茗故作神秘地拉长声音,“不告诉你!”
2.
顾迟在闻讯匆匆赶到病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个在地上与别人疯狂扭打成一团的人会是那个风淡云轻的寒若茗。
看着她和另一个身着水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地上互相揪着头发不放,寒若茗白色的院服领口纽扣都被扯开了两颗,这样狼狈的寒若茗看呆了顾迟。
凌琦着急地劝着架,想帮忙又无从下手,看见冲进来的顾迟立马向他招手:“顾医生,你快来帮帮忙!把她们拉开!”
顾迟看了眼凌琦,却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两个人,厉声道:“两位不要搞错了!这里是医院!要打架请到别处,不要影响医院秩序。”
“顾...顾医生...”凌琦不敢相信地看着顾迟,她叫他来可是帮忙的,这发展不对啊喂!
红衣女子先放了手,挣扎着站起,满脸不屑地瞟了一眼寒若茗,扬起高傲的嘴脸看向顾迟:“医院?了不...”起吗?后面的话在她看清对面的顾迟后直直咽了下去,立马换上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人家只是来探病,结果那个疯女人就冲上来打我,我只是正当防卫。”
“是这样吗?”顾迟望着正被凌琦扶着的寒若茗。
寒若茗眼珠都没转一下,直接应了下来:“是。”
“道歉。”顾迟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看着满身狼狈的寒若茗。
一旁的凌琦却急了,她拉过寒若茗的手:“是什么是啊!顾医生,其实是...”
“就是我打的她,我还嫌打轻了,怎么着?顾,医,生?”寒若茗打断凌琦的话对上顾迟视线,最后三个字刻意加重一字一顿地喊出来。
红衣女子听到这话,仰头一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医生,你看见了吧,她这什么态度。”
顾迟面对如此固执的寒若茗感到莫名的有些失望,他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她了:“我再说一遍,道歉。”
寒若茗挣开凌琦,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却让他从心底感到不安:“我也再说一遍,我不要。”
话落,寒若茗撇下屋内的三人扬长而去。
“小顾,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啊。”
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的顾迟被人拍了下肩膀才回过神,看着来人,脸上立马挂上和煦的笑容:“严教授你说的那里话。”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教授,笑眯眯地看着顾迟:“还没有?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除了小时候你爸把你的赛车模型全扔了那次,你就是这副模样。”
“严爷爷。”顾迟无奈地抚着额头。
“好好好,不逗你了,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样的病人很苦恼吧?”
“……”
“听说你那个病人不太好相处。”
“何止是不好相处。”顾迟一想到寒若茗就头痛。
“哈哈哈,看样子帅哥也不是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的嘛。”
顾迟白了这个老顽童一眼。
“顾迟啊,你有没有站在病人的角度思考过问题呢?”
顾迟走在医院内,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白色的大褂下摆不断扬起。
“你到了没啊?我正要下去,嗯,等一下。”
要去病房的顾迟正巧遇见了刚刚和寒若茗打架的红衣女子一边等着电梯一边打着电话:“你别提了,今天遇见个神经病,晦气死了!”
顾迟听见女子提到寒若茗不禁竖起了耳朵。
“凌琦?她也是够贱的,在外边勾三搭四,染上这种病也是活该!就我刚刚和你说那个疯子,和凌琦也是一路货色,真是恶心人。诶,电梯来了,我...”
顾迟走到电梯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紧闭的电梯门,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你要知道,对于这种病人们总是谈之色变,唯恐不及,而那些无意染上病毒的人,就像是已经给他们判了死刑,普通人对它了解多少呢?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什么都无法与自己的性命相提并论,对于一切有害于自己的都应当铲除,而被铲除的他们又该作何反应呢?他们和我们本质并没有不同不是吗?”
严教授的话一遍遍回响在顾迟的脑海里,他现在,立刻,马上,想要找到那个人,想和她说对不起。
“顾医生?”凌琦惊喜地看着顾迟,“我正找你呢,我想跟你说今天的事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寒寒她是为了我...”
“我知道了,我正要去找她,你先回你自己病房吧。”
凌琦话还没说完,顾迟撂下一句话就没了影儿。
3.
凌琦合上手里的书,不解地看着突然闯入她病房的顾迟,他不是去找寒寒了吗?见顾迟脸色不太好,迟疑道:“顾医生?”
顾迟同时开口:“她没在你这儿?”
顾迟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到寒若茗的病房外,他知道寒若茗现在一定还在气头上,他告诉自己态度一定要好一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人呢?
“她没在我这哦。”
“没在?”顾迟不相信地将整个病房,连角落都没放过,扫视一遍确实没人,嘀咕道,“她还能去哪儿呢?”
他准备再去找找,身后传来凌琦的声音:“顾医生,我们寒寒就让你多多费心咯。”
凌琦晃着手里的书,一脸好笑。
“你也看村上的书?”顾迟转身看着凌琦拿在手里的书。
“哦?啊,这是寒寒的。”
“能借我看看吗?”
“呐,给你。”
另一边,寒若茗正在南京城的街头漫无目的的到处游荡。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座城市对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但好像又不是完全的陌生。这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吧。
他或许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他们曾擦肩而过,而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他们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寒若茗靠在一颗梧桐树下,浅色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扬起恬静的笑容,喃喃道:“你好啊,兔子先生。”
话落,电话响起,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喂?”
“寒若茗。”
听筒里传出那无比熟悉的男单音,对方仅仅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却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手比脑子更快,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寒若茗直接挂断,不出两秒钟电话再次响起,她再挂断。
直到手机第26次响起的时候,寒若茗没有急着挂断:“不知道顾医生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寒若茗,怎么?还学会私自离院了?”顾迟冷淡的声音钻进寒若茗耳中。
寒若茗觉得好笑:“我又不是犯人,还不能出来逛逛?在说了,就算是犯人还可以放风。”
“你在哪儿?”
寒若茗将周围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身后的梧桐树上,淡定地回答:“我在一颗梧桐树下边儿。”
“什么?”顾迟脚下一个趔趄,不敢相信的提高音量,“你说你在哪儿?”
“我说我在梧桐树下边。”寒若茗慢悠悠地重复道。
“你知道南京城一共有多少颗梧桐树吗?”
寒若茗听着顾迟磨牙的声音,难得笑出了声:“我不知道。”然后挂掉了电话,果断关机。
暮色四合,寒若茗看着着偌大的南京城,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走过一条条街道,绕来绕去还是绕到白天的那颗梧桐树下。
寒若茗走过去坐在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像是在提醒自己:“我可不是在等谁,只是刚好走累了而已。”
街头五光十色的LED灯光打在寒若茗的脸上乎暗乎明。
有些暖意的夏风拂过耳畔,顽皮的发丝跟随风翩翩起舞,寒若茗几次把头发揽在耳后又被风吹起,最后自己放弃了这无谓的斗争,手指无聊地卷着奶白色的裙角。
夜渐深,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寒若茗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告诉自己:最后十分钟。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个十分钟过去了,但还是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要是还不来她就去坐车了。
时间仍在流逝着,她眼看着指针一点点重合,抬头搜寻着什么,最后失望地垂下头,心中的最后一簇火焰一点点湮灭,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自以为是的人呀。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
寒若茗身前的光暗下来,她猛地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他站在逆光的位置,寒若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不爱说话是因为太高冷,现在我才发现,你只是反应迟钝而已。”顾迟围着南京城的梧桐树绕了一圈又一圈,越走越远,后来突然想起来她对南京城又不熟,应该走不远才对,才在医院附近的地方找起来。
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她,本来是打算要好好教训她的,害他今天都快把南京城翻了一遍。所有的烦躁却在看见她的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什么?”感动什么的都见鬼去吧,果然顾迟的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走吧,回去了。”顾迟懒得废话,直接拽起寒若茗就走。
他发现和寒若茗相处,她硬气,那就得比她更硬气才行。
4.
白日里的燥热被夜晚携带着月光的清风带走,刚才还啼鸣不已的夏蝉也感受到了这难得的凉爽而止息。
平日里越是喧嚣的地方,一旦安静下来就越显空寂。
寒若茗和顾迟沿着梧桐树的街边缓慢前行,两人都不说话,只安静地迈着步子。
风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摩挲声,对面路灯的白色灯光倾泻过来打在顾迟和寒若茗的身侧,将他们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种无言的和谐流转在他们两人间。
顾迟因为腿长优势比寒若茗多走了一个身子的位置,寒若茗正好可以抬眼打量她身边这个人。
认识这么久她好像都没有好好看过他,望着他颀长的身形在浅灰色西装下包裹的正好,她这个方向只能看见顾迟的侧脸,顾迟鼻梁直挺而脸颊又偏瘦,显得五官十分立体,一双单眼皮却并不显小,眼尾微微挑起,给人一种十分自信之感。说起来,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帅呢?
顾迟朝寒若茗这边侧头,吓得寒若茗立马低头心虚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顾迟将寒若茗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也不言明,只是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情。
寒若茗盯着她脚下的影子,忽然停住脚步,任顾迟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她脚下的影子随着顾迟的步伐而晃动,看着顾迟越走越远的背影,露出笑容,蓦地加快脚步追上顾迟,走到他身侧。
“顾迟。”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得多亏了某人让我在南京城内一日游。”顾迟无奈摊手。
寒若茗突然大笑。
“说起来,我从小出生在这,还没有好好逛过这个地方,还真是多亏了你。”
寒若茗丝毫没有愧疚:“说起来那你还得感谢我呀。”
“对不起。”
“什么?”寒若茗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给弄懵了。
顾迟收起笑意看着寒若茗,正色道:“对不起。”
寒若茗掏掏耳朵:“你说什么呀,我没听清。”
顾迟拉过寒若茗,面对着她,视线落在她脸上两道红色的抓痕上,继而又对上她的双眼,吓得寒若茗的目光无处安放:“我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寒若茗慌忙推开顾迟,倒退了两步:“哎唷,道歉就道歉,干嘛这么吓人呐,我敢不原谅你嘛。”
“走吧。”
“去哪儿?”
顾迟指着寒若茗脸上的抓痕:“寒小姐今天之勇猛让顾某刮目相看。”
寒若茗干笑两声:“一般一般。”
“不过要是留下英勇的疤痕就可惜了你这美貌了。”
“那咱快去买药!”寒若茗拽起顾迟就往前奔。
“你知道药店在哪儿?”顾迟淡定地迈着步子。
寒若茗回头望着他,摇头:“不知道。”
大清早,寒若茗是被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给叫醒的,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咦?这感觉好像不大对劲儿?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这角度不对啊,她怎么睡地上来了?
一下子坐起身来,脑子一阵眩晕,对面的桌子晃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压下胃里倒腾,仔细回想着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她和顾迟去药店买药来着,结果跑大排档吃起了夜宵,他俩还豪迈对饮来着。
终于想起来龙去脉的寒若茗大舒一口气,幸好不是去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不过,她什么时候和顾迟那么熟了?还一块儿喝酒,真是的!
她起身抱着被子准备扔床上,当她转身看清她的床...不由瞪大双眼,受了莫大惊吓般,被子从她手里滑落,双手捂住嘴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叫声。
“怎么了?”顾迟拉开捂住他脑袋的被子。
“你你你你你怎怎么在这里?”寒若茗语无伦次地指着床上的顾迟。
“我我我我我怎怎么了?”顾迟好笑的学着寒若茗。
啊!真是要疯了!寒若茗烦躁地挠着后脑勺,上前揪住顾迟松散的领带使着蛮力:“你快给我出去!”
顾迟被勒得难受,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寒若茗也没松手怀疑地看着他。
“可是我把喝得烂醉的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背回来的。”
“那又如何?”
“又如何?”顾迟把寒若茗拉到自己跟前,寒若茗差点扑到他怀里,一只手险险撑住床沿,“你知道最近有多少单身女性深夜独自在外被人劫财又劫色?最后直接灭口?”
寒若茗想要挣开他,奈何顾迟抓得死紧,她越是想挣开,他就抓得越紧。
寒若茗避开顾迟的目光,感觉脸颊有点烫,轻咳一声:“那你也不能把我扔地上,自己睡床吧?”
“你看,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顾迟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明明是你自己非要睡地上,说太晚了,让我就睡这儿。我不同意,你就大声嚷嚷着要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我才勉强留下来。”
“是吗?”寒若茗满面狐疑。
顾迟低头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在抬头的瞬间又换上真挚的眼神看着寒若茗:“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幸亏昨晚上是我,要是换一个人...”
5.
虽然正是仲夏,不过清晨的阳光却是十分温和。
寒若茗拉着凌琦坐在医院公园的长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你昨天到哪里去了?顾医生到处找你。”凌琦本来还想着寒若茗这次委屈受大了,结果她一大清早神清气爽的站到她床前拉着她要出去晒太阳。她简直都要怀疑这姐是受刺激受大发了。
“没什么,就出去转了转。”寒若茗仰头靠着背椅,一只手挡着眼睛,慵懒地眯着眼透过缝隙看着远方黄橙橙的太阳。唉,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那是我的病房好吗,居然被吓得落荒而逃。
凌琦见寒若茗不愿多说,也不多问,反正她没事就好了:“寒寒。”
“嗯。”寒若茗从鼻子里懒懒发声。
凌琦看着寒若茗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孔心里有些泛酸:“谢谢你。”
寒若茗放下蒙着眼睛的手,看着她面前这个留着苹果头的姑娘,没有表情的脸渐渐变得柔和。
一开始就说过,寒若茗她不喜欢和别人有交集,可凌琦是她主动的。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她是被她的父母送来医院的,她的父母一路低着头,连看都不愿多看身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莫大的耻辱。
凌琦住到了她对面的病房,从那以后寒若茗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
寒若茗打从心底里感到悲哀,仿佛被抛弃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所以她走到对面去了:“你好,我是对面病房的寒若茗。”
“啊!你好,我叫凌琦。”
凌琦想起来把借的书还给了寒若茗。
“实在看不懂,就只好还给你了。”凌琦俏皮地吐着舌头。
“你要是看懂了那就只是记叙文,要是没看懂才叫文学。”寒若茗噗嗤一笑。
凌琦不赞同道:“那既然看不懂,写这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寒若茗盯着远处穿着病服正在玩水的小男孩儿,轻声道:“写给能看懂的人的。”
“是吗?那你看懂了吗?”
“大概。”
“大概?”凌琦忽然发出笑声,“突然发现你和顾医生有点像。”
“我怎么可能和他那种人像!”寒若茗一听见顾迟就炸毛。
“那种人?是那种人?”凌琦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寒若茗对顾迟有那么大的意见。
寒若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他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富家子弟,自我感觉良好,自恋,自负,自以为是...”
“还自作多情。”
耳边传来毫无起伏的声音,寒若茗整个人立即僵住,迟缓地转过头正好对上那双浅淡的眸子。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一旁的凌琦想笑又不敢笑,寒若茗狠狠剜了她一眼。
起身就想开跑,还没跑出去两步,她又回身,顾迟正抱着手臂站在长椅后看着她,她连头也不抬地拿起椅子上的书就开溜。
果然不能在人背后说坏话,是要遭报应的。
看着寒若茗抱着书一路狂奔的狼狈模样,顾迟好笑地摇头,这是谁家傻姑娘来的。
寒若茗进了医院大楼才放缓脚步,拍着自己还在碰碰乱跳的胸口,靠在墙边喘着粗气。
“诶,小田儿啊,你干嘛去啊?”
“别说了,我得把这些资料给顾医生送去。”
“这顾医生谱挺大嘛,一个新来的医生还挺会使唤人。”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有个好爹,你看我们有什么?”
“嘁!不就是会投胎呗,有什么了不起。”
寒若茗等俩人走远了才从墙边走出来,看着那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说不出的憋闷。
大概不论多努力,只要被人握住一点把柄,就可以否定所有。
6.
寒若茗抱着保温桶坐在床头盯着里面的玉米排骨汤,又看看坐在对面低着头在看医书的顾迟,知道她要是不吃的话顾迟一定不会走的,所以她还是夹起一块排骨送进嘴里。
自上次她以医院的饭菜太难吃而拒绝吃饭开始,顾迟每到饭点都会提着饭菜给她送来。
她没问过这些饭菜是他买的还是他...可能是自己想太多,寒若茗总觉得他和顾迟的关系在那天以后有了微妙的变化。
排骨炖得恰到好处,玉米甘甜,汤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吃到寒若茗口中却是味同嚼蜡,她努力地吞咽着,却始终压不下那恶心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的胃正在不停抽搐着拒绝任何食物的进入。
终是受不了,寒若茗放下手里的保温桶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冲进了卫生间,顾迟连忙跟上,手刚放上门把手,寒若茗哑声大喊:“不要进来!”
顾迟低着头看不出表情,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门把手,犹疑半晌,手指轻轻松开无力地垂下,一双眼凝视着白得不带任何情感的门板,像是透过这扇门看着门内的人。
寒若茗趴在洗漱台上往嘴里灌水又吐出来,她盯着镜子中那个狼狈不堪的人,伸手抚上镜中那人凹陷的脸颊,这是怎么了呢?你呀,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门突然开了,顾迟紧张地把寒若茗全身上下扫视一遍,确认她没什么事才舒了口气。
“我要见凌琦。”
“什么?”
“我说我要见凌琦。”
寒若茗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凌琦了,顾迟不让她去见凌琦,寒若茗没有问过为什么,因为没有必要,她很清楚顾迟在向她隐瞒什么。可是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她想要去见那个女孩儿,那个脸上总是带笑的女孩儿。
顾迟错愕地盯着寒若茗,怎么那么突然地想要见凌琦呢,看着她那么坚决的目光,顾迟低下头不敢看那双眼睛,却没有拒绝:“好。”
寒若茗来到ICU病房外,这是寒若茗第二次见到凌琦的父亲,凌父还是那身职场精英的打扮,即便已是中年,头发还是一丝不苟地全部往后梳着,一双精明的眼睛向上弯起和他面前的医生交谈着着,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商业伙伴。
意外的是,那个坐在长椅上低头玩着手机的人可不就是那天寒若茗打架的女人。
寒若茗一步步走上前,并未向凌父打招呼而是直接看向他对面的医生:“医生,我想看凌琦。”
医生满面怪异地看着寒若茗,又看了看凌父,像是确认般:“你要见凌琦?”
凌父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寒若茗却并未开口,他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女子,女子放下手机朝寒若茗撇了一眼,挑眉看着凌父。
“是的。”寒若茗应道。
医生又看了眼凌父,迟疑着开口:“那个...”
“你就是凌琦在医院的那个朋友?”凌父打断了医生的话,不屑地斜睨着寒若茗。
“是。”
“怪不得,我常在国外工作,也没把凌琦带在身边,也怪我没教好她,才会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你说什么?”寒若茗不敢相信凌父一张口就说出如此不带情面的话来。
“你不要再来找凌琦了,她已经死了。”
“你...”寒若茗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硬的心肠才能这么无所谓地说出自己的女儿死去这种话。
“凌安,还愣着干嘛?回去了。”凌父从寒若茗身旁错过,喊了一声坐着的女子。
“知道啦,爸。”凌安亲昵地挽着凌父,还不忘朝寒若茗抛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就这样,寒若茗与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再也不见了。
枯萎的树叶在空中不断挣扎,最后还是落地,埋葬在来年的春土之中。
十一月的风吹着可真冷。
7.
还是那颗梧桐树,像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般寒若茗看着满树枯叶的梧桐露出浅淡的微笑。
抚下台阶上的灰尘,寒若茗撩起灰色风衣的后摆坐了下去。
还是那棵树,还是那个人,一样,也不一样。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溜走,她果然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羁绊给人阳光,同样也给人风雨。
那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对她说,寒寒其实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我也很害怕,犹豫着,可是我爱他啊,他要赶我走,我偏不走,要是连我都抛弃他的话还能有谁陪他说话,给他做饭,在他受伤的时候安慰他呢?
他和我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就因为他有HIV,他就必须要被所有人隔离开来?不,不是这样的。他和我们一样拥有幸福的权利。
他走了,我也愿意陪他。
寒若茗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大的震撼,爱一个人真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不知为何,她总会想到顾迟。
寒若茗忽然感到万分恐慌,她绝不能重复这样的悲剧。一如凌琦,亦或是她的父母,明知万劫不复还一味沉沦。她是寒若茗,不是他们,她把自己的未来看得很清楚。所以她选择了逃跑。
寒若茗以为这就是结束,却不知道这只是开始而已。
当顾迟还穿着白大褂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额角晶莹的汗珠映衬着他和煦的笑容:“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寒若茗立即把身旁的白色背包藏到身后,慌张地仰头看着他:“出来吹吹风。”
顾迟也不戳破她的谎言,双眼定定地看着寒若茗向她伸出大手:“这儿太冷了,和我回去吧。”
顾迟看着寒若茗的目光满带希翼,寒若茗却不敢看他,盯着他白皙的指尖摇了头。
“茶靡小姐,你要丢了兔子先生吗?”
什么?一瞬间,寒若茗抬头瞪大双眼看着顾迟那张英俊的脸,忽略掉他嘴角欠扁的笑容。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迟很满意寒若茗满脸惊愕的表情:“我有一种感觉,在遥远的底部、黑暗的去处,我的根与那个人的根紧紧连在一起。那地方太深太黑,无法随意前往打探情势,但通过故事这个体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联系,有一种养分正在彼此间流动的真实感。”
等顾迟朗诵完长长的一段,寒若茗露出浅浅的笑,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小,偏偏遇到了你。
寒若茗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书看得倒是不少,她以“茶靡”的昵称在网上发一些文章。偶然在书里看见了村上春树的这段话,也就是这段话让寒若茗相信她不是孤独的。
她把这句话摘录下来放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兔子先生,寒若茗觉得这个兔子先生很有意思,和他聊天感到莫名的轻松。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她不能与人往来,那在网络里大概是没有关系的吧?毕竟他们只是陌生人。
可是,如果陌生人不再陌生呢?
寒若茗盯着面前那只不曾放下的大手开始犹豫不决,爸,你说我可以幸福吗?真的可以吗?
顾迟手在寒若茗跟前晃了晃,示意她快拉住,寒若茗缓缓伸出手举在身前,看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像在在做着人生的重大决定。
“哎唷,这么傻可怎么得了。”顾迟一把抓住寒若茗的手,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没有一点防备的寒若茗直接扑了个满怀,鼻子撞在顾迟坚硬的胸膛上,忍不住发酸。
别看顾迟满脸带笑,其实他很怕寒若茗会直接拒绝,所以厚着脸皮直接把人往怀里带。
寒若茗听着某人砰砰乱跳的心跳声,笑得甜腻。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也不错。
寒若茗是生来便携带有HIV,她的母亲有艾滋病,她从出生就没见过她的母亲,是父亲一手将她养大。
都说母婴传播的HIV孩子都活不久,可是寒若茗却顽强的活了过来。
她是怨他们的,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地将她生下来,凭什么她要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现在释然了,每次看见父亲独自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满目深情地看着身旁的空位,要有多深的爱才能忍受无边的孤寂。
仰头看着枯黄的梧桐树叶,就让蒋宋的深情来见证她寒若茗的幸福吧。
无论结局如何,你是我最亲爱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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