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巨人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22-09-07 14: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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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已经两天了,大雨渐小,泥沙从门口土坡冲到墙根的横沟里,堵了水道,父亲穿着雨靴拿着铁锨刨土,把院内的积水引出来,又用锨背在地上敲打,把地面夯实。他说到时候路好走,出去咱家这个道口,上了水泥路,就没事了。我给父亲打着伞,始终站在他的身后,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也不会猛地回头,这几天目光都没有接触。他胳膊上的黑色孝布不知道怎么落了些泥点,父亲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低头忙活。他不让我弄,要亲自来干,还打趣说,等他哪天没了,就轮到我忙活了。

    出殡的日子重新定好,爷爷在堂屋待了两天,水果和肉都没动,苹果和香蕉还行,鸡肉和鱼有点招苍蝇了。父亲抱怨雨下的实在太大,老家屋子没人住,门口的土路都闹翻了天,一下雨,都像有鱼似的,藏在一个个坑里。爷爷坚持要回来,在医院里反复强调这事儿,总和有什么牵挂一样,事实上老家已经没人了,爷爷九十八岁,活过了所有同辈人,眼睛里看过了一个世纪的变迁,不过他总说还差几年,问他差几年干什么,就只是眯着眼笑,眼睛本来就不大,眯起来一条缝,把话都藏在了里头。我问过父亲爷爷好像在期盼什么,不像是在等。我在医院工作,见过的大部分再也无法出院的老人都是在等,像是死神的一只手已经搭在肩膀上了,就等着轻轻拽走。爷爷不是,意外摔断左腿后,住进医院,年龄太大只能保守治疗,一个月后出院,不能下床,父亲买了轮椅,每天早上推他出门,逛公园,爷爷总说,也许到时候了,早点就早点,就是山不对,父亲就劝他哪个山不是山,进了林子里都一样。爷爷就会不高兴,拿着拐杖像发脾气般扭头杵父亲,父亲笑笑,但是也知道爷爷像是在期盼什么。直到最后走的时候,在医院里,父亲哭得不成样子,爷爷已经失去意识,两只眼睛盯着病房的窗外,那些眼睛里的话想说,也终于是说不出来了。

    夜晚,淅淅沥沥的雨停了,虫鸣接着就响起来,像是为阴郁散尽而欢腾,月亮从乌云的罅隙挤出,把白光洒在老院门口。把爷爷贡品中间的香续上,我和父亲出来,一人一个马扎,仍是一前一后的坐在一片光里,父亲的头发霎时变得苍白,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月光将其染了色。父亲把我叫到前头,我挪着马扎过来,他放下最近的事,开始关心我,问我最近怎么样,我不在本地,请假两天回来,又续了两天,我回答挺好的,一来一去,寒暄过后,父亲扭头看我,眼神第一次交汇,我没有躲开。他的眼睛里像是随时都隐漾着泪水,被月光照得闪闪的,但又不至于溢出来,就在一层虹膜的底部流淌着。父亲说,云亭山上有一片林子,是松针,树又高又密,可那不是埋人的地方。我没明白,说,好像听爷爷说起过。在村子的东南头,有一块山头,进山的路光秃秃的,路沿没有树,但再往前走,踩过几块突兀的石头,林子就密起来,一直连到山的那头。父亲又说,你爷爷在那儿有个朋友。我问,在山林里吗?父亲说,在大片松树下面,之前他每年都会拎着一大兜吃的,就是我们给的那些口酥月饼啥的,走到深处,把塑料兜敞开,坐上一会,有时候是一下午,有时候可能是一夜,早上太阳重新照进林子里再往回走。我说,什么朋友呢?父亲说,后来接到城里来,就是我去,我按嘱咐买好了东西,他看着生活好了,就说再加两水果吧,我就买一串香蕉,有时候是苹果,按他说的,回来后钻进林子里,找他说的记号。我说,爷爷还做了记号。父亲把头扭回去,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好像大了,也更亮起来,照得更清,父亲的头发也变得更白了些。父亲说,就是两块大石头,叠在一起,像个座位,大概是你爷爷弄的,但是他哪里有那么大的劲呢。我把东西放在上面,敞开兜,也学着坐一下午,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猴子。我说,森林的好朋友。父亲说,或者是什么鸟,可能会飞过来吃两口,也算是有个交待。我说,我在电视里看过,有的人养的小动物,野生的,长大后回到大自然,但是还记得人,也会回来看看。父亲说,我开始也这么想,但什么也没有,林子那头还是林子,我转了一圈,怕走不出来就回去了。第二天,我老惦记这事,问你爷爷这是给谁吃的,他就笑,也不说。我就又回到林子里,石头上东西都没了,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我说是什么呢?

    那林子不是爷爷跟我说过,是带我去过。那时候我还小,大概没上小学,喜欢在老家和爷爷玩,他身体还健硕,可以背得动我,能一口气走到林子底下。他说,原来背着人可真累呀。我就搂着他的脖子,用手勾过去摸他的胡子,他从不拒绝,我也喜欢摸他毛燥燥的头发。林子深处不是林子,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挡着路,矗立在脸前那种,像是一片搁置的断崖。爷爷会停住脚步,抬头往上看,我也随着往上看,石头看不到顶,但是能看到几棵松树好像是在山顶附近斜插着。那时候我小,总感觉什么都很大,也不真实。没一会儿,我看到山顶变得矮了些,那几棵松树统统垂下了身子,弯起了腰,像是从天上往下掉,我也不害怕,就那么看着。爷爷往后退了几步,我看到一张脸也同样垂了下来,石头的眼睛,石头的鼻子,石头的嘴巴,有模有样的。爷爷说,这是我小孙子。我才发现,那片断崖,是一双紧在一起的腿,巨人蹲下身子,好像是伸出手,胳膊也从石头身上岔出来,把我和爷爷一并托到了后背上。就这样,我在爷爷背上,我们在巨人背上,林子一下像扎在地上的针,变得渺小而又模糊,远处是即将落入地面的太阳,一切像梦,不知真假。回去后,我答应爷爷保守秘密,再后来,我逐渐长大,世界变得可控而又规律,记忆已经模糊不堪,成了一滩不再粘稠的浆糊。

    第二天,鸡啼了我们就往外走,也分不清哭声是谁的,都笼在院子上头。父亲把土盆摔的极响,接着把爷爷搂在胸前。门口的地瓷实,昨晚聊完后父亲又拿铁锨来回敲了一个遍,我想再谈谈林子里的事,父亲说埋在云亭山的林子里不现实,村子里的坟不在那,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没再说什么。

    从水泥路走上岔道口,往右就是村里的坟堆了,父亲提前找好了地方,土不硬,几下铁锨就能挖出一个合适的坑。人都跟着,亲戚我认不全,走在后头,气氛依旧凝滞,总感觉哪里走错了。我站定路口,往左看,云亭山山林茂密,松针立挺,目光再放远,能看到一块白色的石头挤在苍翠里,判断不了大小,也像是一直就在那儿。没一会工夫,队伍走出了很远,拐下了土坡,我小跑着跟,再回头看,林子里的白色不见了,我跟上队伍,心想,也许是一只鸟,巨大的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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