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书上头曾被他写满了无用的眉批,记载了这本书、那本书的关联,如今再也不可能翻查、研考,甚至连打开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心中没有喜悦亦无忧伤,只是有点惊讶自己竟能如此残酷无情,而听到工人吹着口哨、开着收音机,还伴着浪涛拍岸的响声、成群海鸥聚集在海滩上的嘈杂,居然感到无比的祥和、平静。
所有这些书都注定要齐力筑起一堵墙,共同形成一道阴影。
他定定不动,仿佛整个人跟着那些书一样掉进砂浆桶里。
即使房子盖得不成样子,而那些长年陪伴他左右、曾经备受珍重的书籍,如今皆只能跟着他一起流放到这偏远、孤寂的海滩。
卡洛斯·布劳尔的毕生心血逐渐隐没在水泥底下。一部从内部摧毁其他作品的作品,并非只是封存起来,而是在水泥之中销毁殆尽。
它们还是承受住自身的重量,坚实挺立、阻隔了风风雨雨。
曾经用以悉心研读、深入探索的书,曾经引发热情、激起坚定志向,抑或召唤先圣先贤的书,一一化为灰烬,飘逝于空中。
沙丘上躺着的每本书宛如一具具狰狞的尸体。破纸残页、漫漶的字迹、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封皮,成千上百条细小的蛀洞贯穿纸页、章节。
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仿佛正发出微弱的呼号,奋力要从沙地里头钻爬出来。书并未消失,仍然还在那儿,一本一本黏成一块儿、全身被考得焦黑,每幅页面全爬满了天才作家和印刷匠创造的宽阔笔直路径,从那些绽开的外皮裂缝看进去,霎时冒出某个封面的局部,活像一只眼睛,还有几个拱起的书脊,似乎要挣出暗无天日的墓穴。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海,澎湃、汹涌,每阵浪都像成排的锯齿狠狠一咬,沙滩上几具海豹尸体露出血淋淋的骨架任由信天翁穷凶极恶地啄食。空气中飘着海腥味,阵阵强劲的风沙,不知从多么遥远的地方漂送而来、如今被海浪推打上岸的大树干。除了将自己埋藏在沙地里、任凭黑暗久久吞噬,像船难残骸一样于刹那间浮现,一本书在此地又能如何呢?
但我终究无法狠心将书留在那儿。我紧紧地握住它,仿佛一旦放手,便要从此臣服,变得麻木不仁,因为,即使这就是我们——这本书和我,还有那一天从海边粘稠的泥沼中钻爬出来、企图在陆地上创造自身意义的一切事物——的共同命运;尽管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苟延它的生命,这些文字终究难逃在命运之前低头。
梦中我又回到那片沙丘,沙地里不再是参差错落的书本,而是窄出一只只手掌,紧紧抓住我的脚踝不放,苦苦哀求似的死命不让我逃脱。
要是这些书命中注定也要遭受横祸、劫难,让它们尝尝风吹、火燎、水淹的滋味,眼前这幅光彩夺目的风姿、美轮美奂的封皮、装帧,届时又会变成哪样面貌?
我把车子停在一棵榆树旁,拿了书下车步行,走进整理成一簇簇花圃的成排墓冢,那些墓碑看起来就像一本本紧紧合上的书本,方正、森然,没有人能够将之开启,每座坟下的潮湿土地里头都藏着一则关于求生意志的故事。
那本书逐渐被雨水浸湿泡软,在大理石板上一丁一点溶解化散,极其缓慢却十分安详地消逝,宛如一艘帆船正无声无息地驶进港口。
这整件事情打从一开始便注定只许出现一种结局,于是,他只能抡起榔头,亲自动手摧毁他毕生的心血,于此同时,他何尝不也抱着一丝希望,翼求借此挣脱那座禁锢自己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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