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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阵热风从窗外涌进来,木根呆呆的望着窗外的田埂。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脸上身上黏黏的,屋里像个蒸笼。灰色的薄薄的汗衫紧紧地贴在身上,露出背上两块突起的两块肩胛骨。嗡嗡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吹着,妄图想要吹走热气。木根坐在靠窗的木桌子旁,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得眼前的稿纸白花花的,晃着眼睛。他已经在桌子旁坐了两个小时,却没有写出一个字。几个揉成圆球的纸团,散落在掉漆的木桌子和地上。木根放下笔,走到厨房,抓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了半饱。锅里还有一个早上吃剩的馒头,正好可以当午餐。木根吞得有点急,一团馒头堵在食管里,连喝了两口水才顺下去。吃完回到里屋,他把稿纸整齐地码放好,关了风扇,蹬上鞋,出门去了。
木根家在乡里的西北角,周围不挨着人家,独门独户。这屋子是当年木根爹建的,计划要建三层。刚建好一层人病了,治了一年多,走了,留下一摞欠条,还有这半拉的房子。木根爹走了三年后,木根娘改嫁了,跟了隔壁乡的煤矿会计老高。老高年纪大了,俩人算是搭伙过日子,相互还有个照应。从此以后,这房子就归了木根一人。
木根本不同意娘嫁人,娘只回了一句,你能挣钱还债吗?他便不说话了。老高愿意拿出积蓄,帮忙把盖房治病的债还了。娘收拾一包行李就走了,老高对她不错,生活上都听她的。娘偶尔也回来看他,每次回来都提着一筐馒头,留下几十块钱。只是木根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了。
走出房门就是大片的稻田,木根家的稻田也在附近。刚到农历六月,稻穗刚刚开始变黄,叶片还是青绿青绿的。风吹过,稻田里筛筛作响。再过半个月就要收割了,但木根的心思没在这。他径直走过田埂,看也没看自家的田。他的田很好辨认,植株最稀最矮的就是。插下秧苗之后,他几乎就没管过稻田,任它们自由生长。
跨过田埂,就到了里街。里街过去是峡川乡最热闹的,如今安静了许多。前几年,新国道从乡东头修过去,国道两旁慢慢聚起新的店铺,开起饭店,市场也慢慢移到国道边。中午刚过,太阳还火辣辣地挂在头顶,店铺都虚掩着门,比平时更安静了。
木根没在里街停留,他拐到中街,走进了供销社。中街连着里街和国道,是乡里最热闹的街道。从地理上看,这里是乡中心,也是乡里最大的店铺,一连三间大门面。一排黑褐色木框的大玻璃柜,像一条苍老的长蛇,从店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玻璃柜里摆放的商品,不过是普通日用品,现在乡里其他小卖部都能买得到,价格还便宜。这峡川乡,是县里人口最少的乡镇,说是乡,其实就是个大村子,连邮局都没有。供销社还兼着邮局的功能,人们寄信收信还得来这儿。所以,供销社还是乡里最热闹的地方。
二
木根是来供销社查收邮件的。两周前给《连州日报》投了一篇稿子,不知有回复了没有。木根从小语文不错,在班上写作文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但是理科不行。高考的时候,数学物理考得稀巴烂,语文也没发挥好,连三本也没考上。回来复读了一年,平时测试都好好的,到了考场上还是心虚发抖,成绩反而不如上一年。木根绝了上大学的心,出去打工了两年。先跟着老乡在工厂干,实在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干了仨月就跑了。自己出去寻了个服务员的工作,老板嫌他做事楞,没心眼,不机灵,也没干几个月。混了两年没一个工作能超过半年的,只得回来村里,捡起老爹留下的几亩地。除了种地,平时在村里当个闲工,哪家有活就叫他。
留在乡里的几个同学混得都不错,有跑运输的,有搞养殖的,有开饭店的,只有木根在种地。木根没把自己当个农民,种地只是暂时的,他的心思不在地里。他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本钱,更没那个胆量。他从来没问人借过钱,开不了那个口,觉得借人钱就低人一等。没钱了,打点闲工,宁愿一天啃一个馒头。
木根有自己的计划,那就是搞写作。种地没出息,做生意不是那块料,但是上学时候的作文写得还是不错的。之前在城里打工,他就爱看报,特别是副刊。他觉得这些文章自己也能写,只要文章登上市报、省报,那就是作家了。乡里出过几个大学生,但还没出过作家,有机会坐上头把交椅。到时候,再没人敢瞧不起他。
木根前脚刚踏进供销社,珍姨已经看见他了。珍姨在供销社当服务员,兼着接发邮件。珍姨家也在乡西北角,算是离木根家最近的邻居。木根爹还在的时候,两家还常有往来,算是看着木根长大的。木根娘嫁人了,珍姨看着木根一个人的邋遢日子,怪可怜他。偶尔也叫木根去家里吃饭,木根从来没去过。珍姨知道木根的倔脾性,也就不勉强。看见木根进了店,珍姨远远地喊,“木根啊,吃了吗?”
“吃了,珍姨。”木根径直朝邮电柜台走去。
“来看信哪……还没你的信呢。”珍姨怪不忍告诉他这个消息。
“噢……一封都没呢!”木根走到柜台前,潮湿的双手来回磨着大腿两侧,眼睛不舍地在那叠信上扫视着。
“还没来,兴许在路上呢。”珍姨安慰道。
“嗯……那我走了。”木根看了一会,脸上不免有些失望,转身朝门口走去。
珍姨看着那灰薄的汗衫下干瘦的身子,鼻子一酸,朝木根喊道,“木根,回去多写几篇,多寄几封兴许就成了。”
木根站在供销社门口,回头怔怔地看着珍姨,回了一句“噢”,就走到阳光里去了。
三
午后的阳光烈的很,晒得脑壳子疼。木根沿着中街往国道走,峡川乡就这三条主街,绕一圈沿小道就回家了。写不出文章的时候,木根就在这街上走,他想着观察生活,但他不跟人说话。回来乡里两年,他写了四五篇文章,都寄给了《连州日报》、《厦市日报》。开始倒是回过两封信,都是感谢他的,稿子没上,让他继续努力。慢慢村里人都知道他想上报,想当作家,还有同学拿这当笑话,叫他大作家。开始他有些生气,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骂过人,也没打过人。他想算了,哪天真上报了,就名正言顺了。
木根也想多写几篇文章,刚回来那会儿,颇有灵感,连着写了几篇。被拒了几回稿,他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把稿子删删改改,再寄给别的报社,还是没发表。后来,写文章越来越难,几个月也憋不出一篇。每天枯坐在书桌前,对着稿纸逼自己写。脑子里的声音倒是很多,爹娘的声音,中学老师鼓励的声音,同学叫他大作家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脑壳疼。有时候,想到自己的文章发表,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同学对他毕恭毕敬,他能笑出来。回到书桌前,握了半天笔,就是落不了一个字。
沿着中街走到头,就到了国道。国道上正对着中街的丁字路口,新开了一家峡川饭店,如今是乡里最高档的饭店。老板是他的同学高胜利,村主任的儿子。高胜利初中毕业就出来跟他爸,管过机砖厂,开过农家乐。国道开通以后,他迅速关了农家乐,拿下这块最黄金的地,盖起五层大楼,取名峡川饭店。一楼是餐厅,二楼有麻将室,再往上可以住宿。峡川饭店位置好,门面新,平时招待村里乡里领导都在这。
木根照例低着头,从饭店对面走过。他偶尔也进去,经常有同学聚在这里打麻将。他就看看,从来不下场,不想玩,也玩不起。同学聊老婆孩子,聊生意买卖,他也搭不上话。木根已经走过饭店,听到一个大嗓子在喊他,“木根,木根。”他扭头,是跑运输的王三明,正从饭店二楼窗户口,朝他招手。
“三明,跑车回来了。”他朝窗户回话。
“昨天刚回来,你上来。”王三明连连招着手,着急的样子。
“干啥呀?”木根疑惑地站着。
“三缺一呢。”王三明喊道,“胜利和国志都在,就差你了。”
“我不会呢。”木根想着要走,沈国志在村里搞养殖,他们仨都是老板,麻将打得肯定不小。
“大作家,起范了,看不起老同学了。”说话的是高胜利,他和沈国志一起探出脑袋来。
木根俩手来回磨着大腿,有点为难。他不善于拒绝被人,他不是扫人兴的人。
“输了不算你的,赢了你拿走。”高胜利皱着眉头,满脸鄙夷地说。
木根已经在烈日下站了好一会,听到这话还是感到脸热了起来。他转身朝峡川饭店走去,像是走进了斗兽场。
四
打麻将木根会一点,但他知道自己不擅于此行。不懂得算牌,不看上家下家出牌,摸到就稀里糊涂打。胆子又小,小胡就推倒,不敢博大的。高胜利他们三个都是行家里手,三天两头就在这玩儿,自己不是对手。这不,玩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输了五百多。木根心里有些着急,一个月的生活费没了。看看太阳朝西,木根推了推牌说,“今天就打到这吧。”
高胜利挥挥手,“着什么急,这才打到哪,不准走。”
木根双手磨着大腿两侧,陪着笑说,“今天就打到这吧,输的钱记在账上,回头给。”
“都说了输了不算你的,”高胜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担心啥,再陪我们耍耍。”
“一码归一码,今天的记在账上,改天就送来。”木根没心情打,也不想欠人钱。“真不打了,你们叫别人吧。”
“着急回去写文章啊,大作家。”王三明嘴里叼着烟,大家哄笑起来。
木根脸上涨热起来,起身就要往外走。“欠的钱我回头送来。”
“没爹没娘的,你光杆司令一个,回去干啥?家里藏着婆娘啊?”高胜利没打过瘾,有点生气。
木根像被打了一拳,脸上更烫了,他回身看着高胜利,“你说谁没爹没娘。”
“说你啊,你不就是没爹没娘。”高胜利不屑地弹出一根烟,点了起来。
木根的脑袋“嗡”地响了起来,他感到脸上燃烧起火,直没过头顶。火红的眼睛渗出液体,磨着大腿的双手掐进了肉里。火焰推着他,冲到高胜利面前,一手怕掉了他刚点着的烟,“我娘好好的,碍你啥事了。”
高胜利“唰”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木根说,“你他娘的还敢动手,你娘都被你卖了。”
木根被一股大力推着,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一头撞到墙上。王三明和沈国志赶紧上前拉着高胜利,“算了,算了胜利。”
木根摸摸头,突然像一只暴怒的野狗,扑了出去。“我X你娘”,一拳要往高胜利脸上砸去。
高胜利左手一档,右手一拳,正打在木根左耳朵上。木根重重地扑倒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高胜利跟上前,一脚踩在木根头上,“你他娘的还敢动手,整不死你。什么大作家,我呸。”一口唾沫啐在木根背上。
木根只觉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闪,就一头撞在地上。嘴角贴着地面,他闻到了水泥地板混着尘土的味道,还有塑料拖鞋混着脚臭的味道。
饭店里的人都被响声惊动,纷纷围了过来。王三明和沈国志一人拉着高胜利的一只胳膊,“胜利,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都是老同学,你也知道他脑子轴。”
高胜利骂骂咧咧地抬起脚,自顾自地走出门去。
王三明扶起木根,地上留下一摊血迹。木根坐在地上,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慢慢站起身,推开围观的人群,走回家去。
五
木根晃晃晕晕地走到家,天已经黑了。
他打水洗了洗脸,额头和脸上都破了皮,上牙槽的一颗牙也松了。洗完脸,木根跌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稿纸,白晃晃的。木根拿起稿纸,一页页翻看起来。有的只是寥寥几个字,有的写了大半页,有的是自己实在写不出,画的小人。小人突然动了起来,围成一圈,变成了今天在峡川饭店围观的人群。耳朵里除了“嗡嗡”声,还传来人们叫他“大作家”的招呼声,和“哈哈哈”的嘲笑声。“哈哈哈……”
他走到厨房,把稿纸全都塞进灶膛,划着一根火柴,扔了进去。
木根回到卧室,躺倒在床上。他想起母亲,回到桌前,抽出一张没用过的稿纸,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就倒头睡了。
第二天,木根直睡到中午。起来蒸了馒头,连吃了两个,配上水,肚子涨涨的。
他走到厨房,拿起菜刀,有些生锈,崩了好几个口子。他试着塞进裤头,罩下衣服,走了几步。太大了,硌得慌。而且夏天衣服薄,太显眼。他看了看灶头,还有一把剪刀,也生着锈。他塞进裤头,好多了,也不显眼。木根从灶头边翻出磨刀石,细细地打磨起来。
磨了半个小时,剪刀两面已经锃光发亮,特别是刀尖,幽幽地闪着黑光。木根很满意,塞进背后的裤头里。厨房里还有一瓶酒,那是木根爹当年留下的,不知放了几年。他一手拎上酒,一手捏着写给母亲的信,回头环视一遍这个屋子,关上门,走了出去。
木根穿过里街,太阳慢慢西沉,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手里捏着信封,平时潮湿的双手,这时倒不冒汗了。背后裤头上的剪刀,冰冰凉凉的,偶尔还夹到屁股肉,像是抽在牛背上的鞭子,提醒他往前走。
木根走进供销社,珍姨正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看见木根进店,珍姨远远地喊,“木根,来啦。”
木根没去看到信的大柜台,他走到珍姨跟前,把手里的信递给她,“珍姨,麻烦您帮我寄封信。”
“好嘞。”珍姨瞥了一眼收件地址,不是寄给报社的,是寄给他隔壁乡的母亲。“给你妈写信呢?”
“嗯……”木根望了望珍姨,有些不舍,这是乡里唯一关心他的人。
“你脸上怎么了?”珍姨发现他脸上的伤,赶紧要走出柜台,走近来看。
“没事……走田埂路上,不小心摔田里头。”木根低下头,转身要走。“珍姨,谢谢您这几年的照顾。”
珍姨手里收着信,心想这孩子今天怪怪的。看着木根快要走出供销社,珍姨喊道,“一会县里邮车就到了,兴许有你的回信。”
木根站在供销社门口,回头怔怔地看着珍姨,回了一句“噢”,就走到黑影里去了。
六
天已经完全黑了,峡川饭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会儿是饭店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木根知道高胜利肯定在。木根走进店里,径直走上二楼的包厢,远远就听到高胜利酒后霸气的粗嗓门。木根走到包厢门口,王三明和沈国志也在,男男女女一帮人正围着喝酒。地上排着不少空瓶子,看来已经喝了一会。木根敲了敲门,提起手里的酒说:“胜利,昨天对不住啊,特地过来跟你道个歉。”
王三明忙起身,拉来一张凳子说,“都是老同学,喝两杯酒就没事了。”
高胜利拿纸巾擦了擦嘴,点起一根烟说,“坐吧,今晚看你表现。”
木根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背后的剪刀冰冰凉的。木根端起酒杯,挨个敬了一圈。他平时几乎不喝酒,今天却怎么也喝不醉。
王三明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行啊,没看出来,酒量这么好,平时都是装的吧。”
身子慢慢热起来,脸也涨热起来了,木根感到背后的剪刀像是烧红的木炭,火烧火燎的。
木根端起斟满的酒杯,走到高胜利身后。喝了这么多酒,他一点也不晕,反而感官特别灵敏,能听见每个人说的话,看见每个人的样子。“胜利,我敬你一杯,给你陪个不是。”他俯下身子说。
高胜利靠着椅背端坐着,扭头端起酒杯,“行了,下次别那么横,知道不。”
“嗯嗯,”木根一口喝干,“没下次了。”杯子一甩,左手撩起衣服,右手掏出火热的剪刀,一刀直往高胜利的背上扎去。
高胜利酒刚喝到一半,突然背上刺痛传来,“啊”的大吼一声,扑倒在酒桌上。包厢内顿时乱作一团,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全都跳了起来。餐桌被高胜利压倒,酒杯碗碟砸得满地都是。
木根乘势扑了上去,骑在高胜利身上。他一手按住高胜利的脑袋,一手拔出插在他背上的剪刀,鲜血汩汩地喷出,喷到木根的脸上、身上。
周围人这时才缓过神来,女人们大喊着“杀人啦”,纷纷冲出包房。男人们闪在墙角,都不敢近前,嘴里喊着,“木根,木根,冷静,冷静……”
木根狠狠地薅着高胜利的头发,手上身上都是血。他握着剪刀,高高地举起,“刚才这刀,是替我爹娘给你的,我他X的是有爹有娘的人。现在这刀,是我给你的。烂命一条,换你值了。”他举起剪刀,朝着高胜利的脖子就要扎下去。
“木根,住手,放下……”一声尖利的女声传来,木根听着有些熟悉。他转头看去,是珍姨。珍姨推开围观的人群,手里高高地挥着一个信封。
“木根……日报回信了……你的文章发表了……”
木根高举着手,停在空中,像是一尊雕像。涨热的脑袋,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木根,你的文章发表了,你看看,报社刚寄来的信……”珍姨颤抖地哭着,手里的信,慢慢地递过来。
木根盯着递过来的信,他松开了抓着头发的手。接过信,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打开信封。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信纸,生怕沾到手上的血。包厢里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只传来高胜利的哼哼声。木根看了两遍,慢慢把信纸折回,原样塞进信封。血不可避免地,在信封上留下数个指印。他站起身,扔下剪刀,往门口走去。人群自动闪出一条路,木根直直地走过,像是走在家门口,由碧绿的稻叶围成的田埂路。
警车恰到时机地停在峡川饭店门口,木根从此消失在峡川人的记忆中,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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