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遥远的薄暮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4-24 19:25 被阅读0次

    《渐行渐远》系列之十三                     

    那是一个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遥远暮春的薄暮时分。      

    灰黑的浓云平铺在低垂的天空,细雨绵绵,山中景物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离开公社小学时,操场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那激昂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歌曲。我急匆匆地赶路,偶尔抬头远望,漫天飞舞的又晶莹又迷蒙的细雨,织成半透明的帷帐似的薄雾,在青山绿林中轻轻飘荡;地广人稀的大山深处,古寂又空旷,静谧得能听到纤尘般的雨滴,在空气中的沙沙摩擦声,仿佛昏睡的山野若有若无的呼吸。       

    从泥土和石子铺垫的大路往左跨跃一步,就踏上了二尺多宽坚硬的土路,蜿蜒曲折,通向深山更幽处,我临时栖身的农户就在那里面。

    我清楚的记得:一踏上小路,正前方不远处,两边长着茂盛的竹篁,修长、斜倚又蓬松,在地上搭起青翠欲滴的“门洞”;过了这竹林,是几户人家,“干打垒”和茅草房上炊烟袅袅。这个不大的屋场有好几条黄黑大土狗,隔老远就朝着将要经过或正在经过的屋场台阶下的行人狂吠。小路口左边是奇形怪状的灰黑的或小如铅球、或大似巨门的石块、石壁,乱哄哄拥挤着向上攀爬,荆棘剌藤仿佛是它们蓬乱的毛发;小路口右边是几丈深的沟壑,像扇形一样向前伸展,越来越深䆳阴幽,然后缓慢隆起;远处是绵延不绝又错落有致的山坡、山脊、山岭,更远的地方,就在苍穹下垂的边缘,云烟缭绕着朦胧的峰巅。               

    当我踏上小路向前看去时,所有的一切都魔幻般地消失了!我左边的石坡消失了,右边的沟壑消失了,前方的竹篁也消失了。我非常清醒地看到:我独自站立在一个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场地上,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鹅黄似的烟雾,正前方耸立着一面巨大的坚实的铜墙铁壁。

    是人间?是鬼域?还是神境?极度恐慌和惊悚攫住我的全部感觉,它超出了我的来自以往生活的全部经验和认知,理性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要独自来到这凄风苦雨、阴冷荒僻的地方?身陷离奇诡谲的绝境险地,面对着陌生恐怖的亦真亦幻的阴曹地府?

    半个多月前,我们“五七学校”(高中)的全体师生,集中在操场上召开“开门办学”誓师大会: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让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亮最偏僻的山山水水;宣传“农业学大寨”,把“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一干二净!像解放军拉练一样,我们背着背包,肩上斜挎黄色挎包(里面装着干粮)和水壶。在一面鲜红的旗帜引领下,队伍整齐,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挺进深山老林。     

    群山巍峨,龙盘虎踞。弯弯曲曲的石土路盘旋向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似地劈掉一座山的另一半,留下鹰嘴般的万丈峭壁和千仞深渊。眺望远方,陡起陡落的山岭,像齐天砌的城墙。猿猱小路就仿佛青蓝石壁上刻着的一丝灰白的印㾗,藕断丝连,断断续续,倔犟地向氤氲的雾霭里延伸。山下云雾缭绕,山腰小雨绵绵,山顶艳阳高照。中午时分,十六七岁的学生们的革命豪气烟消云散,队伍凌乱,三三两两,呲牙咧嘴,眉皱肩歪地挪动沉重的双腿。疲惫不堪的老师说停下来吃饭,大家立刻瘫倒在地上。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有气无力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再往前艰难行走,汗水流尽,力气用完。

    好远的山路啊,当天上的点点星星闪烁时,我们终于到了公社小学。行路难!         

    三月底四月初的云雾山中,凄清阴冷如同早春二月的样子。阳光明媚的时候,温暖得让人慵懒欲睡;可山谷里的风呼啸而过,又寒冷得绻缩手脚。全班五十多个同学分散在几个大队,我和另二个人住在一家农户黑洞洞“干打垒”房子的二楼,晚上睡觉挤在一张老式乌黑厚重的床上,人一爬上去或者夜半翻身,床腿和床板就痛苦呻吟似地“吱呀”作响。

    我们为贫下中农演出,宣传毛泽东思想,宣读“二报一刋”社论。演的最多的舞蹈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银光满屋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      

    可是这里社员很穷,石头缝里种庄稼。我们每顿饭轮流到各户吃,交给主人半斤粮票和一角钱。九点多吃早饭,下午二三点吃午饭,晚上九十点多才吃饭。我们最怕吃晚饭,有时吃一顿晚饭,要在黑暗中翻山越岭,走一二十里羊肠小道,只觉得古树怪石间鬼影幢幢,恐怖又艰辛。

    有一次到半隐在远山丛林的农户吃晚饭,“白云生处有人家”,这轻盈诗句的后面藏着的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沉重。没有素菜或咸菜,饭也很简单,就和我们每顿吃的那样:一碗苞谷糊糊。吃的时候,我忽然感觉牙齿嚼到异物,用舌尖顶了一下,原来是蚕豆大小的泥土。老师曾反反复复地告诫我们,要完全彻底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那怕吃进一小块石头,也要呑进去。

    我赶紧大吃几口,一起咽下去。吃完饭,屋里昏暗的豆大的煤油灯光,反衬出野外无穷无尽、混沌未开前的纯粹的黑暗。善良的主人把家里仅有的一盏防风灯给我俩,又给了二根胳膊粗的木棍,说防野狼用的。

    刚一出门,又下起了小雨,我们一半是借着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灯光,一半是依靠过来时的记忆往回走;冷雨洒落脸上,远方野狼的嚎叫像利刃剌破淅淅沥沥的雨声帷幕,重锤似地砸着紧绷的神经,寒冷和恐惧驱赶着我们拚命向前。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那盏承载着我们全部胆量和希望的防风灯,随着我们一跤摔到坑下也熄灭了。好在已经遥遥望见半山腰上的几户人家的微弱光亮。

    一身泥水,半夜惊魂。唉,行路难。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可它是悬在空中树上的美景,不属于缺衣少食、举步艰难的山民。连绵不绝的石山,沟沟坎坎、寸寸节节全都有如漏斗,那怕是一掬浑水,也不会留下来。用“穷山恶水”来形容,也算得上是赞美或恭维,因为这里的地面上根本就没有水。      

    那天下午,我们住户的邻居的一个年轻媳妇悬梁自尽了。她和这里所有的四肢健全的妇女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要背着木桶,到十几里外的泉水潭背水回来,供一天全家人的洗漱饮用。我曾走过那条路,人们从没有真正修筑过它,是背水人无数次在密林、深谷、乱石中刻出来的无数个脚印。从这条路爬走过一回,就不难理解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她和往常一样,上午吃完饭就出门,赶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又累又饿,就坐在屋场边的石阶上歇息,还在拉千层底布鞋鞋底。一不留神,木桶歪了,连人带桶扑倒在地,水泼光了。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平静地走进屋里。

    过了许久,才听到有人失声哭嚎,她悬梁自尽了。在人们痛不欲生的哭叫和抽泣声中,我好奇地挤过去探看,只看到黑墙破窗,斜桌歪椅,床上铺了一张黑黄光亮的破篾席,上面是快成渔网状的被子。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来了,屋里屋外、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说没有发现阶级敌人破坏活动的迹象。

    我听房东说:大队有好几户人家都非常贫穷,生活艰难,尤其是冬天,睡到床上都卷屈着不敢动弹,用自身的体温捂热上面的破被和下面的篾席;几个孩子只有一条破旧但缝补完整的裤子,不分男女,谁出门谁才能穿上。

    唉,路难行,生活之路更难行。可惜年轻健壮的她没能苦熬着走过来。

    难道是她的阴魂作祟?

    在这样一个山村,这样一个薄暮,在鬼域魔境般的险恶中,求生的本能显示出它的勇敢和坚韧。纵然再破再苦再穷,前方几里远的农户,是我今夜的归宿,必须踏着脚下的路走过去。我没有别的任何选择,只有不惜代价奋力一搏。转身找到一块沾满泥土的湿漉漉的大石头,抱了起来就去冲那面高墙。但当我转过身来,那面墙消失了,一切又是原来的模样。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扔下石头,抬头再看,又是如梦如幻中耸立的一面墙壁。

    “鬼打墙”!记忆中的一个老人说的故事里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刹那间,毛骨悚然,热血沸腾!我又俯身抱起石块,鱼死网破似地要冲破那面阴冷漆黑的高墙。    

    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模样:左边的乱石、右边的深沟、前方的竹篁、脚下的小路。我不敢有丝毫的侥幸,把冰冷的石头紧紧地抱在怀里,视死如归地走过去。那虚无缥缈的雾,那栩栩如生的墙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真实的、奇异的薄暮,越来越遥远,可是,它依然是那么生动新鲜,在我的心中存活。它似乎在印证据说是林肯的话:当你没有选择的时候,就勇敢地迎上去。

    2023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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