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佝偻着,一张脸像树皮,黧黑粗糙,布满了沧桑的沟沟壑壑。两只手就像鹰爪,只见筋骨不见皮肉,嵌满了黑垢的指甲缝与皲裂的创口相得益彰,都像嘟囔的小嘴。
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像是绑了千斤重担,使出吃奶劲也提不起来了。遇到平顺的地方,用手搀扶着树枝坡沿,勉强能一步一步攒着走。一到有陡坎的斜坡,两腿只打闪,开不了步。不得法,只好蹲下来,用手摸索着前进。
乡人们都说:真想不到,曾经威风十里八乡的杀猪刀儿匠,老了竟成了这个样。说他老,年龄也只有七十又三,农村里八九十岁耳聪目明的还大有人在。
土地包产到户后,粮食蔬菜都能自给自足,家禽家畜也兴旺起来。猪作为主要食用肉类,更是吃香。评价一个家庭是否富裕,只消问杀了几头年猪,炕了多少斤腊肉便可辨别。
每到了年关,山坳里天天都是猪呼天抢地的悲嚎。人喜庆的岁末便是猪的世界末日。杀猪匠到了腊月,都要提前排队预约,就像农时的双抢一样,更本忙不过来。
那时杀一头猪有金钱的酬劳,还要就着猪身上温热的鲜肉,好酒好菜的伺候一番。褪下来的猪鬃猪毛也归猪儿匠所有,这个可以卖钱。
在土里刨食的乡村里,绝对是一件美差,竞争对手应该很多才对。然而这项差事太过血腥,很多善良胆小的乡邻只有望而却步。
和家畜家禽一天一日的在一起生活,相处久了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再难下得了手。鸡鸭牛羊都是正常死亡后才会食用,就是贩卖也是活口交易。狗是忠仆,死了大多埋了,不像现在到处打狗吃肉,什么肉都弄来吃。
他八岁头上丧父,留下寡母和幼弟。从此,他就是瞬间被催熟的果子,提前接受了生活加持在身的苦辣酸甜。人比犁铧高不了多少,裤腿陷进淤泥里,他一手掌犁,一手挥鞭。
终于勉强活了下来。弟弟因为缺吃少穿,营养跟不上,长成五短身材。老娘是小脚,在平地都跑不起来。他也已到结亲年龄,无奈家贫如洗,拿什么去迎娶女人。
思来想去,要想改变现状,只能剑走偏锋。他勇敢的拿起了“屠刀”,干起来杀猪的营生。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操练的,反正他无师自通,凭一把一寸多长的扁刀,结果了不计其数的猪命。
农村里比较迷信,杀年猪,要干净利落,血要流到预备的木盆里。如果不能一刀毙命,或者血液四溅,这就是来年不顺的预兆。
他从没有失误过。人们七脚八手把猪按到宽凳上,擎住尾巴,压住四只猪蹄,向颈后扳起长长猪嘴,把喉管亮出来。猪很恐惧和愤怒,拼死挣扎和反抗。这时他轻脚轻手的走过来,右手握刀臧在身后,左手在猪脖子周围四处抚摸,猪舒服得哼哼唧唧,放松了警惕。这时,他早已摸准了喉管的位置,抽身一刀子就溜了进去。
猪吃惊,惊恐,哀号,随喉管溢出来的除了鲜血,还有肺里最后的气体,很快,猪开始抽搐,生命力逐渐消失,眼珠泛白,终于没有了意识。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从容淡定,好让人佩服。只是每次放到一头猪过后,他总是就着沾满鲜血的手,点上一只烟,慢慢的吸完了,才开始接下来吹气,腿毛,划边口等工作。
一旦拿起了“屠刀”,放下就很难了。就像猪摆脱不了被杀掉吃肉的宿命,他此生阴差阳错做了屠夫,就别无选择。他每次进刀后,都会换左手蒙住猪的眼睛。他心里念叨着:好好上路吧。既然横竖躲不过这一刀,就让你走得痛快点。
因为手上有很多“命障”,迷信里说这种人八字大,命硬,能辟邪。乡里儿女有三灾八难的都愿意认个屠夫干爹,压邪。
那些年,他干儿干女认了一大圈。一到腊月,就磨刀霍霍。每到春节,来拜年的干儿干女要摆一长溜的宴席。他对猪身上每个零件都了如指掌,于是,每年的宴席都是他亲自掌勺,做厨师他也是无师自通的。
把肉切成块、片、丝、丁,剔下骨头,剁成段。再煎、炸、蒸、炒、红烧、凉拌。连口舌、耳朵、心肺,肝肠等,一样都不浪费。化整为零,成就一桌丰盛的全猪宴。
猪成就了他,养活了老少家人。但能量是守恒的。不知前世他和猪有什么样的因果冤孽,造成了这一世你死我活的循环。
曾经一刀下去一腔子血,杀伐决断毫不含糊。没想到放下“屠刀”后,人的精气神却散了。
猪是何其低等笨拙的动物,向来逆来顺受,绝不会起来反抗和报复,和屠夫秋后算账。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戾气太重,折个屠夫的健康和福气。
听说他需要借助于手来行路,乡人们无不叹息。可惜了那双手,别人拿锄把,它们可是拿过刀的,竟落得如此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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