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

作者: 远看草色近却无 | 来源:发表于2022-07-23 17:54 被阅读0次

          前天回老家,经过张庄村东头,那里有一块舅姥爷的土地,看到现在不知是谁种着的长势喜人的玉米,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黑瘦、高个子、微驮着背、走路有点拧腰的老人。他,就是我的舅姥爷。

          舅姥爷是奶奶的弟弟,我父亲的舅舅,已去世多年。舅姥爷一生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暮年的时候,我的父亲让他住进了敬老院。

          舅姥爷的家在张庄村。从我记事起,就经常跟着奶奶去舅姥爷家走亲戚。舅姥爷的院子在村子里十字街上,院子很宽敞。房后是一条东西路,院子东边是一条南北路,大门朝东。泥土垛成的院墙有一人多高,经年累月的风雨冲刷成了白的颜色,用手在墙上的沟缝里轻轻一抹,细细的白土面就一缕缕的淌下来,如果身上不小心划了口子,用它敷到伤口上,还能止血止疼呢。院内栽的有榆树、槐树、楝树,南边的院墙根还有一行柳树,树木长的都很高大,树与树之间扯了几道绳,那是天晴晒被子晾衣服用的。院子很整洁,地面平坦,柴火垛尖尖的垛顶像个戴草帽的艺术品,冬季捡拾的枯树枝码放的整整齐齐;农闲时捡拾的牲口粪堆了高高的两大堆,外面用黄细沙覆盖着,捂上一冬天,来年开春就是很好的有机肥料,把它用架子车拉到麦地里,撒开,麦子长的黑油油的,穗大粒饱。院内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房屋,紧邻东边的大路,最东边的一个单间是厨房,西边两间相通,是住房。房子西边的一大片空地上有厕所、柴垛、粪堆。

          舅姥爷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祖母,下面有两个妹妹。他的父亲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是个个性刚强、性格坚毅的妇人,凭着智慧和勤劳硬是把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舅姥爷是个木讷人,脑子不好使,说话也不灵活,小时候常听奶奶喊他“傻岭”,“岭”是舅姥爷的乳名,他学名叫“张丙岭”。舅姥爷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但是舅姥爷实在不会过日子,女方在跟他过了一年多后走了,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从此舅姥爷再也没有成过家,几个姐妹先后出嫁之后,他就和我的老外祖母相依为命。老外祖母去世之后,他就孑然一身,日子虽然过得很孤独,但是生活条件还可以,一日三餐都有热汤热饭。他不会发面蒸馒头,吃的都是硬面做的“呱哒板”,我在竹林读初中的时候住在舅姥爷家,经常吃他做的这种馍,筋道有嚼头,非常好吃,直到如今我还隔三差五做一次,让家里人换换口味。

          舅姥爷是个爱干净的老人。当院的地不用说,见天就打扫,不留一点死角。院子里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被雨水冲洗过的地面上,留下一层薄薄的白沙,光脚走在上面,凉凉的松软的轻痒,很舒服。作为起居和盛放粮食的两间正屋,屋内的一切井然有序。一张高粱秆织成的箔把两间屋一分为二,里间紧靠北墙有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下整齐的码着用不着的碗碟、陶罐,它们都是有年代的物品,后来舅姥爷住进了敬老院,这些东西都被我奶奶拉回家来,现在已不知去向。这张大床,在我到竹林上学的两年间,就一直是我的栖身所在。寒冷的冬夜,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上面做过无数个温暖而又美丽的梦,我也曾遗尿过床,羞于启齿我从没给他说过,而每次,都是舅姥爷把被褥抱到太阳下晒干,也许是奶奶让他注意着这件事,也许他本来就知道,我的傻舅姥爷其实并不傻,他心里给我们小孩子亲着呐,只是他不会用语言表达。靠着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床,上面有几个黑色的木箱子,里面叠放着一年四季换洗的衣服,估计还有舅姥爷的私房钱,因为有一个箱子里面还有一只小箱子,我曾经看到过他从腰间的裤带上,摸下来一串钥匙,打开过那个木箱子,然后又拿出来一只小箱子,那应该就是舅姥爷的“聚宝箱”。外间,既是客厅也是舅姥爷的卧室。对着门有一张老式方桌,桌子正中央的上面墙上,挂着一张老外祖母的黑白照,看照片,那时的老外祖母大概有六十多岁的年级,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一丝不乱。宽宽的额头,犀利而又睿智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微笑着露出一点点牙齿,这是个坚强、果敢而又聪明有个性的老太太,我奶奶以及她的妹妹们,全部都继承了她们母亲的优点: 聪明而又刚强。靠着箔,南北方向放着一张软床子,上面铺着松软的被褥,一条奶奶纺织的棉布单子被洗的干干净净,西墙那里有一张小小的八仙桌,上面整齐地放着一瓶西瓜酱、一个筷笼子、两个碗,还有一小瓶香油,在这张小饭桌上,每个傍晚都会有舅姥爷留给我的饭菜,最爱吃的就是软软糯糯的小红薯。那个时候,学校没有食堂,周一到周五,我们这些离家上学的孩子吃的都是自己从家里背过来的馍,一瓶菜不到三天就吃完了,吃不完也就坏掉了。初一初二的两年,留给我的记忆就是一个字“饿”,每天都饿,每天都想着家里的饭菜,最羡慕的就是那些从厨房的烟囱飘出的烟火味。两个小木凳子在桌子下面。屋门后面是铁锨、抓钩以及其他农用工具。屋内的地面一尘不染,干爽而又洁净。

          舅姥爷是个勤快的老人,虽然一个人过日子,但很会安排生活。季节一进入初冬,闲下来的他常常用铁锨挑一个粪箩头,走街串巷,偶尔也去田间地头,或者是乡间小路去捡拾牲畜的粪便,但也有人粪,捡拾一大箩头后擓回家,倒在提前挖好的粪坑里,然后撒上一层黄沙覆盖住,让它发酵,等到来年开春再撒到麦地里。舅姥爷拾粪起得早,天灰蒙蒙的,还不亮,他挑上粪箩头去大街小巷捡拾牲畜在夜间留下的粪便。在乡邻们升起炊烟的时候,他也满载而归。把拾来的粪倒在粪堆上,在上面覆撒一层黄土,一防猪狗扒拉,二防臭气影响四邻,三还帮助发酵。简单做了早饭吃过,打扫完院落,稍做休息,就又拿着一条绳子和一个竹耙子,去村东的河沟子里捡柴火。干燥的冬季,被风折断的枯枝以及河沟边上的干草都成了庄稼人生火做饭的好燃料。太阳正午的时候,舅姥爷已经背着一大摞枯树枝和干野草走在回家的路上。本就挺不直的腰杆更弯了,走路更加吃力,一步三晃。那条洗的发白的羊毛手巾一头长一头短胡乱地挂在脖子里,嘴角流出的口水浸湿了破夹袄的前襟子……

          生产队分给舅姥爷的地大概有二亩多,在村东,离家很近,收种庄稼都是我们去帮忙。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到夏季收麦子的时候,奶奶领着爸妈、叔婶还有我和弟,一路浩浩荡荡赶往张庄。那个时候收麦没有机械,全都是靠人工收割。半夜的时候,奶奶和叔叔就起床开始磨镰刀,一人最少一把。磨完镰刀就做早饭,天不亮我们就带上早饭,拉上架子车,装上镰刀、磨刀石、绳索、木杈、还有荆笆,等到了张庄舅姥爷的麦地里,天还不亮。奶奶和爸妈、叔婶他们一人把两耧,我因为年龄小,割麦子没有任务,等麦子开始往麦场里拉的时候,我负责踩麦车子,至今回忆起麦芒轻触皮肤的感觉,身上还起一层鸡皮疙瘩呢,可那时,我却觉得很美好。

          晚年的舅姥爷被我奶奶接回到南村岗,和叔叔他们一起生活。但舅姥爷也不是一直住在这里,他会经常去到王庄他的大妹妹家住上一月四十的,去的时候奶奶让他背上一些捎给妹妹的东西,回来的时候,王庄的姨奶奶又会让他背回来捎给大姐的东西。就这样,舅姥爷成了老姐妹俩的邮递员,兄弟姐妹之间的牵挂和亲情就在你来我往中传递着、加深着……

          人人都说舅姥爷傻,其实他不是那种痴呆的傻,他就是脑子不灵巧,有点憨。让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舅姥爷搬砖。那年叔叔准备把住了几十年的土坯老房子拆掉,盖一座浑砖的新房子。买砖太贵,就自己动手烧砖。麦子种上之后,就开始拉土、和泥、制砖坯子,一个冬天在加一个春天,叔和婶制了七八万个砖坯子。初夏的时候,开始烧砖,除了请的烧砖的师傅外,一家人老老小小齐上阵,街坊邻居也都来帮忙,一鼓作气把砖坯子全部装到窑洞里才能点火烧。从开始建窑,到最后出砖,舅姥爷更是干的卖力,用肩膀抗,用架子车推。特别是出砖的时候,出砖不像装砖坯子时那么紧张,只要砖熟了之后,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往外出。奶奶、母亲和婶婶还有我们小孩子都在窑洞外面站成间隔二尺的距离,排成个一字队,里面的砖一个个顺着我们的手往外传递。但是舅姥爷他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传递,因为邻居叔叔杠了他“舅,我看你不会用肩膀抗砖吧?”舅姥爷脖子一拧,看了那个叔叔一眼,嘴角还提溜着口水说“咦,你说哩呀,看着吧。”然后一脚高一脚低走了进去,一会儿肩上扛着一摞子砖,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光光的头顶上泛着一层汗珠,脖子里的青筋像一条粗蚯蚓一样扭曲着。奶奶喊他吵他,让他不要“上憋劲”,他不听,气的奶奶直骂他“傻领”。那天下午,舅姥爷一直都是这样干的,晚上回到家,奶奶给他煮了五六个鸡蛋,他就吃了一个,剩下的给我们小孩子都分了。第二天,舅姥爷的肩膀就红肿起来,直到把砖出完,就再也没让他单独干过,而是站在我们的队伍里,一个个往下传递着……

          日子一天天流走,家里的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奶奶也年老了,对舅姥爷的照顾感到力不从心。这时候我的父亲已在乡里工作,他把舅姥爷的情况咨询了乡里民政所的负责人,舅姥爷符合五保户的条件,于是在那一年,跟随姐姐生活了六七年的舅姥爷住进了乡敬老院。送他去的那一天,他哭的像个孩子似的,拉住我奶奶的手怎么都不放,一遍遍问我父亲,是不是都不管他了。舅姥爷的心里也许是认为我们都抛弃了他,他把我们都当做他的亲人、他的孩子了,我们就是他的依靠。其实,奶奶、父亲和还有叔叔,以及姨奶奶家的表叔、表姑们,大家都没有忘记他,更没有抛弃他,常常去敬老院看他,带给他爱的食品。特别是我的奶奶,那真是很好的诠释了长姐如母的典范。刚开始的时候,她坐着我父亲的车子,几乎每天都去敬老院,教他怎么去院里食堂吃饭、怎么与其他老人相处,嘱咐他不要坐到大路上玩、衣服脏了怎么洗、几天换洗一次,那种关心和絮叨,就像是对一个要离家独自生活的孩子一样面面俱到,有几次奶奶甚至住到那里陪着他。舅姥爷每天都期盼着大姐的到来,逢人就说“俺大姐今天还来哩”,他把这种期盼当成了依赖,有几次奶奶没有去,他的午饭竟然没有吃,敬老院的院长去乡里找到我父亲,告诉了这事,我父亲又去给他做了好久的工作。日子久了,他渐渐习惯了敬老院的生活,融入了他们的队伍中,后来我上班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和那些老人在路边树荫下,搬一个小凳子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他也经常参加敬老院组织的小活动,拿着小铲子在菜地里剜草。

          就在大家都认为舅姥爷找到了一个好归宿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院长的电话打给了我父亲:舅姥爷病了!并且一病不起!奶奶还有她的妹妹——我的姨奶奶,都赶到了医院。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病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一天早饭后,舅姥爷清醒过来,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还有他的众多的外甥、外甥女,以及我们这些外孙子、外孙女,他竟然笑了,笑着笑着,一行泪流了出来,就再也没有说话。

          舅姥爷就这样在幸福、安详中离开了我们。

          纵其一生,舅姥爷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底层的人,无儿无女,又有些痴傻,但他却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抹不去,也许是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是他给了我无私的爱……

                                      202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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