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局长

王兴旺看着给他切蛋糕唱生日歌的儿女们，保养得当的面皮上洋溢着牵强的笑意，像极了蛋糕上还没来得及定型就四处乱跑的奶油，香甜却油腻。

六十一岁生日有什么好庆祝的！

今年就这么几个小东西，看来真的是人走茶凉！

王兴旺品了口曾经手下送的碧螺春，看着饭桌上生硬寒暄的儿女们，心中恨恨地想着，面上却是一派慈和。

明明去年，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都叫他“王局长”的。

和今年这种门可罗雀的光景相比，他的六十岁大寿简直就是现在年轻人说的“高光时刻”。

尽管上面三令五申，领导不能带头收礼聚餐，但是蛇有蛇行鼠有鼠道，更何况他这种混迹系统多年的老油子。他翻翻眼皮，挠了挠发痒的耳朵，从不曾往心里去。

去年生日那天，整个系统大大小小的人们来家里吃饭，还多多少少地“意思”了一番，表示我们就是来局长家吃个便饭联络感情。

怎么能让局长破费么，不存在！

隔壁系统的老张也参加了老王的六十大寿。他和王兴旺一桌，看着王局长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嘴边的提醒打了个旋儿，硬是生生咽了下去。

老张胡乱夹了几筷子素菜，借口有事就要先走。王局长打了个哈哈送走了老张，一转头，吃得满嘴流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

哼！不识抬举！

回忆总是辉煌而震撼。再看看自退休后，一个两个动辄就敢蹬鼻子上脸的儿女，王兴旺安慰自己，年轻气盛，正常。

毕竟他年轻时那可是个牛逼人儿！

说起来王兴旺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人物。

认识他的人没一个不夸他本领通天的，当然也没一个否认他不要脸的。

“有本事=不要脸”，这是田间地头刨食的农民自以为精辟的厚黑学。

王爸在世的时候对这个大儿子可谓是溺爱到了极点。那个年代物资稀缺，王兴旺却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正气，一看就是建设祖国的好苗子。三个弟弟则面黄肌瘦一脸营养不良。

眼瞅着四个儿子都大了，想着各寻出路，王爸骨子里最传统的DNA蠢蠢欲动了。

养儿防老啊！四个儿子都出去讨生活了，没人守着他的江山怎么行！

丝毫没犹豫，王爸大手一指，那个脑后有反骨、一脸桀骜的四儿子就这样被奠定了地里刨食的命运。

当年，老四怀揣着好不容易搞到的火车票，已经准备上车了，硬是被当时已经入职系统的王兴旺活生生押了回来。

后来的生活里，老四吃尽了白眼和苦头，意气风发的王兴旺一个关切的眼神都不曾给予，仿佛没有这个弟弟。

尽管现在四兄弟都“事业有成”，王爸也早已入土，但是老四的骄傲也早已被岁月磨平，每天守着二亩三分地种点儿粮食。

倒是听说家里的儿子女儿还算有点小出息，不过也算计不到他头上就是了。

然后王兴旺在各种粮食即将成熟的时刻开着车出现在田间地头，化身淳朴的农夫，动作迅速地薅棒子摘柿子。

这时候的他褪去了大腹便便的领导模样，俨然深入基层的好干部一枚。

老四常常感慨，他的天敌从来都不是蛇虫鼠蚁，而是他这个成器的好大哥。

没错，取了城里媳妇儿的王兴旺，事业方面借着岳父的力几年之内平步青云，感情方面也玩儿出了花。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还顺便给他下了一面小彩旗。王兴旺觉得，他这辈子过得比同龄人精彩得多。

钱权色他王兴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尽管现在他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但是他还是定期去系统里转转。不为别的，就为了曾经的下属见了面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局长”。妥帖！

过了个索然无味的六十一岁生日，王兴旺夹着公文包提着保温杯，溜溜达达再次来到熟悉的系统。

今天的系统却是焕然一新。日常门口的保安换成了两个面嫩的小子，王兴旺也没往心里去。他点了点头，挥挥手，大步迈进系统大院。

两个小伙子伸臂一拦，强硬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对不起同志，请出示您的工作证件！”

王兴旺气结。要知道他平常就靠这张脸进出，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王局长的威名？这哪里来的两个愣头青敢拦他！他进去了一定要好好反映反映这个问题！

王兴旺面色不显，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打给了他最常联系的小陈。

“啊…小陈啊，我！王局！我被拦在系统大院门口了，你和他们说说，让我进去！”

“哦…王局啊…”不得不接通电话的小陈脸上浮现出厌烦之色。

老东西退休了还不死心，一直来蹦跶！

“嘿…新来的门卫我也不太认识，今儿早还拦我来着！要不是出示了工作证人都不让我进来！不然您把您的工作证给他们看看？我这边还忙，先挂了啊！”小陈利索地把话说完，干脆地按了挂断，只听得电话这头的“嘟嘟”声。

王兴旺白嫩的面颊瞬间涨得通红。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一手提上来的小陈敢拿话刺他！真的是翅膀硬了，白眼儿狼一只！

他哆哆嗦嗦挂了电话，翻了翻通讯录，打通了另外一个。

“喂…老郑吗…哎我王局！”王兴旺好脾气地笑着，“哎这不是门口的两位小同志不认识我吗，我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行个方便？”

另一头的郑副局面色尴尬。对面坐着的中年人则面色不变，示意他继续。

“老王啊…”郑副局犹豫着开口:“我这边还有个会议…稍后我联系保安部的人告诉他们狠狠批评那俩小子啊，马上开会了先挂了！”

………

王兴旺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转头就释然了，他风光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是被拦在门口嘛，大不了等熟人来了带他进去不就行了？

于是从早上等到中午。

系统大院的关卡开了又关，他杯子里的水也早已喝干。日头红艳艳地高悬在天上，刺得他笔挺的白衬衫上阴影斑斑。

王兴旺忍不住怀疑，熟人都被调走了。不然一上午一个熟人都没碰到，要知道他在位的时候可是什么时间点儿都有来上班的人！

就在他等得焦急之时，系统大院里陆陆续续三两成群地出来了人。大部分是年轻面孔，出门看到杵着的王兴旺愣了愣，接着嘀咕:“…今天新来的王局可真有效率…一上任…”

王兴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局？？什么时候新来了个王局？

他也就退休一年，怎么突然就有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心中的惊愕还没得到答案，王兴旺眼瞅着小陈和老郑结伴出了门。

他咳嗽了一声，迎上前去，用之前那种状似无意但内涵十足的眼神斜睨着他们。

眼见着躲是躲不过了，老郑上前拍了拍王兴旺的肩。从来没在王兴旺面前挺直过腰的小陈，此时一站直身躯，竟然比王兴旺高出许多。

“老王呐！”老郑清清嗓子，“你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退了自然有人接手系统，你回家养养花遛遛弯儿比啥不强？得，我和小陈还有事儿要做，就先不和你闲聊了啊！”他叹了口气，又拍了拍王兴旺的肩，这才踱着八字步继续走了，留下一脸懵的王兴旺。

远远地，王兴旺还听得到小陈愤愤不平，“还真把自己当颗菜了…他还以为他是那个土皇帝啊…”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感觉年前心脏上搭的桥，并不是那么坚固。

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来时，却在系统大院里发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这不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四弟家的儿子王爱国吗！怎么滴他也考进了系统？

哟，看来老四这颗歹竹还能出来这么好的笋。

一时间，王兴旺心里说不清楚是酸还是轻蔑。他叫了一声:“爱国！”

王爱国调到系统没多久，今天刚刚熟悉各项工作流程，脑海中正复盘呢，冷不丁一声亲昵的呼唤，便打乱了他的思绪。

再侧头一看，他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伯，”他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爱国啊！”王兴旺顿时觉得僵直的腰杆又重新挺直了。“这是考到系统来了？没关系，你大伯就是局长，有事儿了找你大伯就行，大伯一准儿给你摆平！”他语气里的豪气冲天，让王爱国心里忍不住想笑。

王爱国清大毕业，大城市小乡村历练了几年，哪里不知道便宜大伯心里的小九九。他定了定神，谦卑地回答道:“大伯说得对。以后工作上的事情，还要大伯多多指点。”

王兴旺受用极了，这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一个好脸色。突然想起被拦的事情，王兴旺忍不住气愤:“这俩小子连王局都不认识，害得我今天都没进去系统！爱国啊，你跟他们好好说说，我是谁！”说罢他就环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王爱国应了，过去和门卫说了两句话。两个小伙子狐疑又耐人寻味的眼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这才点了点头。

眼见着明天进系统有戏了，王兴旺这才高兴起来。

看来弟弟蠢笨，这个侄儿倒是个上道的！

第二天一早，王兴旺跟着王爱国，一路通常无比地进了单位。

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在冲他点头微笑，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局长”。王兴旺如沐春风，挺胸抬头，连人们的窃窃私语都不曾入耳。

王兴旺跟着王爱国进入了熟悉的办公室。他怀念地看着曾经的一桌一椅，眼神中不禁流露出眷恋之色。

这时，王爱国接了个电话，说是要召集核心人物开会。他正准备走，却被王兴旺一把拽住了。

“爱国啊！”王兴旺一脸理直气壮，“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没经历过，让大伯教你。大伯这一辈子的经验都是在开会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我跟你去，你绝对能收获很多！”

王爱国的脸上显得有些黑。转念一想。他点了头。

于是，原本十个人的会议变成了十一个人。

王爱国理直气壮地坐到了圆桌中心，好整以暇地看着曾经的部下和出息的侄儿。

这一刻，他恍惚又回到了他的高光时刻！

主持会议的小林是个生面孔。她按照会议的流程开始了第一项:“首先，欢迎新上任的王爱国，王局长致辞！”

王爱国起身鞠躬感谢。早已有人把话筒朝向了他，就好像圆桌中心没有坐着人一样。

王兴旺原本还想慷慨陈词一番，此刻却被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惊呆了。

他觉得他坐着的凳子就像个火盆，隐隐有燃烧之势。

他心脏上搭的桥，隐隐也马上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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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王兴旺再也不让人叫他王局长了。

他开始常常到访四弟的家。

“王局长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