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方的秋天，最是清爽的季节。大树的枝杈简洁干练得很，枯叶不结实地黏在枝头，一样的土色。大风中夹杂着大雁的呼喊，漂浮在人们头顶上空。我喜欢这样的秋天，故事就从这里讲起吧。
就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风里，这样的树下，双子坐在一个废庙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人。有一队又一队大雁在双子头顶盘旋，高鸣。双子托着下颚，空洞洞的。雁声无阻地滑进她的心里，回荡着。头顶的大雁来回来去游荡，仿佛急切，却又迟迟不行进，只是来回来去。来回来去的声音也就飘进了双子的耳朵里。
双子这一天穿了一条粉红的裙子，上边粘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就在胸前。这是双子自认最漂亮的一条裙子，平时舍不得穿出，只有到了双子心中的重大日子这条裙子才会隆重登场。事实上双子恨不得每天都穿上这条裙子，但是那样的话，大家会笑话双子脏。双子不在乎脏，但她不想被嘲笑和嫌弃。所以，为了能在每一个最需要这条裙子的场合穿上它，平常时刻双子把它好好地收着。
双子今天穿了那条粉红裙子，然而双子并不开心。如上所言，双子穿上粉红裙，那就是双子的大日子。双子不开心，因为没有人向她投来过艳羡的目光，甚至没有人多朝她瞥来一眼。粉红裙子被冷遇，双子感到委屈和埋没感。到此，不难解释，双子为何会坐在这样一个脏兮兮、同样遭受冷遇的废庙旁了。
在双子无聊地将自己放空，以抵御潮水般一波一波的沮丧感时，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了。是拖鞋拖沓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起劲，是一双大拖鞋。双子沉浸在自己和粉红裙，以及大雁和废庙组成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这渐渐侵入的声音。
这双拖鞋里装着一双大脚，上面布着不浓密的一层汗毛，趾甲放荡地生长着，东出西突。这双大脚的主人是镇上唯一一所初中学校里的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双子九岁，还是一个小学生，就读于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校，读三年级。四年后，双子就把辫子从两股扎成一股，每周五次地背着书包去到那镇上唯一的中学校了。那时，双子就是这双拖鞋主人的学生了。然而这一刻，双子是不能知晓四年后的事情的，双子甚至差点没有发现这双拖鞋和它们的主人。
如果这双拖鞋啪嗒啪嗒地来了又去了，双子是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双拖鞋来到过，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了。可是，这双拖鞋就快要路过双子时，停下了。它们停住的时候，双子把她的下巴从拳起的手上抬起了，仍然空洞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
许老师——也就是拖鞋的主人——脸上堆着笑，笑吟吟地望着几米外台阶上的双子。
“小孩，找不到家了吗？我帮你回家好不好？”
双子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看见软塌塌的短裤，有些汗湿的背心，以及上面的一颗闪着油光的笑吟吟的脑袋。双子和许老师的第一面，许老师给双子的印象如上所述。很多年后，双子评价许老师——不是个体面的人，但也算个好人。但在这个时候，许老师还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油腻腻的大人，一个需要警惕的人。双子的世界里陡然闯入了这么一个人，双子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这时候，她忘了自己的粉红裙子，不再听到大雁鸣叫，甚至把自己也忘掉了。
“小孩，你知道家在哪儿吧？”许老师的拖鞋前后相继上了台阶了，啪嗒几声，许老师就找到了双子几步远的前面了。许老师站在双子前面好几级台阶下，还是比双子高出了好些，于是他蹲了下来。
“小孩，你知道爸爸妈妈的名字吧？”
许老师的面庞在双子看来硕大无比，脸盆一般凑在双子面前。他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和双子的眼睛相对着。双子不再害怕了，她也笑起来了。
双子说，“我九岁了，我知道爸爸妈妈的名字，我也认得家，我现在就要回家了。”双子从台阶上站起来了，这时候双子在许老师的上面了。双子看着仍然蹲在底下的许老师，嘻嘻笑了。许老师很配合地没有起身，他继续蹲着，抬头笑吟吟地望着双子。
双子又说，“我现在就回家了。”于是双子抬起她的小小的脚，蹦跳着走下去了。她的裙子也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裙子上的蝴蝶结也一下一下跳动着。她带着它们一起回家去了。头顶上，大雁仍旧盘旋着，鸣叫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