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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坏孩子”到人文大师:亮轩和他的《飘零一家》

从“坏孩子”到人文大师:亮轩和他的《飘零一家》

作者: 犇流 | 来源:发表于2017-06-17 21:34 被阅读286次

    捧起《飘零一家》来读虽属偶然,然而,一读之下却不忍释卷,然后它一把把我扯进了历史。

    且说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这辈人,了解中国现代史颇费周折,早年在学校教育灌输下,整个民国时代被“黑暗的旧社会”几个字简单粗暴地概括掉了。直到读到岳南的《南渡北归》,真的被自己的极度无知惊到了。

    陆陆续续又读到了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张昌华的《曾经风雅》等书,慢慢在脑子里才拼织出对那个年代的文化人及其遭遇的些许理解。近年来,台湾作家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杨渡的《暗夜传灯人》、《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齐邦媛的《巨流河》和亮轩的《飘零一家》等相继问世,于是,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已不仅仅是书本上的故事了。常常甫掩卷,心情也会随着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而翻滚,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那些大风大浪,心绪难平。自读了亮轩的《飘零一家》,近日又有缘与他老人家一起渡过美好的两天后,作者所叙述的遥远故事已化为对民国历史的鲜活亲炙,似乎我也开始见证了历史。

    初读亮轩的《飘零一家》,我惊异于作者的赤诚。儿时起,从尚是少年的眼里看来,本该是慈父和娘亲,带给他的却是痛苦的回忆。从打有记忆起,他始终是被至亲的人抛弃着。中国人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的规矩被突破了,有的仅仅是让读者震撼的真实,让人动容。

    飘零一家,台版书名坏孩子

    本书从他父亲的早年东渡求学的经历说起,那动荡时代的大背景,辛亥革命后才三年,为了去日本读书,他父亲居然是偷偷离家出走的,这个伏笔很有趣,仿佛他后来的不走寻常路,真正有可溯源的基因。马廷英博士的优秀让日本帝国大学很为难,因为帝国大学历史上,还从未从把博士学位授予过一个中国人,而且他很不识好歹,请他入日本籍居然不同意。然而他的工作出色到地球另一端的德国抢先送他一个博士学位,日本人不得不给,因为怕国际同行耻笑。不久,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了,年轻的地质学家为报国秘密回国了。想想那个年代,近代史上许多响当当的人物尚在日本或留学或流亡,其中不少都成了他父亲的新朋旧友。

    他的父亲,以一个知名科学家的身份,在1945年日本投降后奉命接受台湾的帝国大学,即后来的台湾大学,在他和同仁的努力下,台湾大学从日本殖民地大学成功转型成中华文化的复兴基地,马廷英教授功不可没。如今中国人多半只记得傅斯年再造台大的功劳,其实是历史的偏颇,傅斯年任台大校长始于1949年,前后不到两年。马教授不但服务台大30年,还一手打造了高水平的地质系。这样一位既是著名科学家,又是大时代下与当时名动天下的人物有极深交集和源源的人物,其经营家庭的能力却相当失败。他的妻子,一位相貌出众的奇女子,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社会学的而与马博士相识后在抗战的后方重庆结为连理。外人眼里郎才女貌的佳偶,想不到婚后不久便暗流涌动。最后竟决裂离婚,那么,最倒霉的自然是幼小的一双儿女。亮轩(那时还叫马国光)在书中说,他能够活下来算是个奇迹,母亲因恼其父亲而决定堕胎,他真是差点跟这个世界无缘的。终于来到世上后,父母却都不想养育他,幸得父亲的友人抱回家中抚养。更离奇的是,四岁时跟随养父母去武汉,却被亲身母亲(他已经不认得了)绑架到上海南汇的尼姑庵里当了几个月的“小和尚”,幼小的心灵所受伤害之重,远非一个幼小的孩子所能承受,可是,这才是他饱经风霜的人生的第一场戏。

    紧接着,他和姐姐被送到台湾随父亲生活,但父亲不久工作繁忙,也似乎不会教育孩子,有的多是体罚。由于天性好动,甫上小学又被老师认定为“朽木不可雕”的坏孩子,任凭你自己读过再多的书,哪怕你满肚子装满了有趣的故事,在循规蹈矩的老师眼里仍是异端,因为你不符合学校里好学生的所有特征。性格倔强的少年亮轩,从此开始了他考试不及格,留级,逃学,说谎,在外闲逛等通向不良少年之路。书读至此,我不免回想起了不少当年同学的影子,另外一个是我的表兄,他们的童年远没有亮轩的不幸,仅仅只是顽皮,或者对学校死记硬背一套的反感,被老师以正义的名义判了“不良少年”的终身,而后自暴自弃,果真以其后来的斑斑劣迹佐证了老师当年的判词是何等的英明。说老实话,亮轩最后竟成长为蜚声宝岛的文化人,成为教导大学生做事做人的教授,一定是他内心中倔强的奋发和自我证明的强大动能在扭转乾坤。所幸的是,由于父亲的关系,家里的客厅里总是坐满了一批批卓有见识的大文化人和高级官员们,在他们坐而论道,进行观点碰撞时,少年亮轩那一双渴望知识的眼睛总会睁得老大,无形中滋养着他的心灵,提升着他的眼界,纵有父亲和姑父不满意时的辱骂和拳殴,他也总能以不屈的斗志和丰富的街头智慧逐一化解。凭借他那无比聪慧的大脑和对知识的渴求,成功的大门向他开启了。

    很长时间,父亲对他的不理解导致父子失和,年轻的亮轩选择的是对抗和自我救赎。原本就是个对文学艺术很有悟性的人,加上自己能言善辩的优势,他毅然决然选择上台湾艺术大学读电影和戏剧系。可想而知,身为台湾科学界神一般存在的父亲,内心是何等地失望。年轻的亮轩,并不在乎他人的感受,他打定主意要走自己的路,台湾艺术大学毕业后,又远赴美国深造。学成归来,凭借自己的努力与才气,慢慢地在台湾的电台和电视界崭露头角,因其深厚的知识储备(足见其背地里是多么地用功)和极富感染力的主持能力,亮轩成为了台湾人民喜闻乐见的主持明星,以台湾“四小名嘴”之一为人铭记。

    春风得意,双喜临门,事业有成后又抱得美人归,他的媳妇有才有貌,是台湾音乐台的当红主持人。这一下,自小饱受羞辱的亮轩终于带着准媳妇敲响了父亲的大门,父子相对一笑,一切从头再来,重新做回父子。之后,爷爷开始疼爱孙子,儿子开始尽孝,慢慢地弥合着过去父子失和的遗憾。故事发展到这里,相信很多读者恐怕只看到了中国式的浪子回头和结局圆满,我却读懂了亮轩内心的大善,自己也已为人父,他开始理解了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不是不爱自己,而是不懂得如何去爱,严厉的呵斥背后是中国人刻骨铭心的望子成龙夙愿。虽然自己学术上登峰造极,对待有个性的儿子实在是无计可施,那时的父亲,把亲身儿子逐出家们的背后,内心该有多么地沉重和崩溃。

    父亲一生清廉,晚年家庭的经济情况相当拮据,对负担沉重的家就算是罪过了,退休后,他奉献一生的台大也把他忘了一干二净。临终病重时,在台大医院居然一床难求,最后是记者的一篇文章让台湾的上层人士想起了那位曾经的功臣。于是,蒋经国来探望了,其他军政要员自然也按规矩忝列,马博士的最后一刻,终于备极哀荣,结束软禁生活的张学良,也正是在马博士的葬礼上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

    为了缓解父亲的晚景窘迫,亮轩义无反顾地资助起父亲,父亲再婚后的继母和三个异母弟妹,真是不小的负担,还得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庭。虽说事业的成功带来了不少光环,但那时的台湾经济才开始有序发展,成功人士也无法想象后世明星天文数字的报酬,他只有加倍努力地工作,两个儿子的陆续降生后,他身兼数职来让家人和亲人过得更好,开始写越来越多的文章来换取稿费,一个知名的专栏作家因此诞生。生活的压力反而激发起亮轩无穷的创作能力,可谓造化弄人。我突然想起中国的文化奇人何新的成长经历,也是少年磨难,靠自学成才,终成大家,知道他的人应该有同感。所谓“故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但如此考验无论降临在谁头上,都难免让人既叹息又佩服。

    那天,雨中的乌镇,亮轩说起以前孩子的小时候,儿子们总以为爸爸是个不睡觉的人,孩子们上床了,父亲在写作,孩子们醒来,父亲照例还在奋笔疾书,听起来是个幽默段子,背后是多少个挑灯之夜,是异乎常人的付出啊。亮轩在他的《飘零一家》中完全没有着墨这些经历的,仿佛他今日的成就是天上掉下来似的,非也。

    与已过古稀之年的亮轩面对面,他并不多谈自己的经历,多半谈他对中国文化,以及大量他熟知的文化人的轶事和他的评价。他的谈话总是饱含感情,加上超人的好记性和极富魅力的口才(真正的出口成章),让我们这些后辈由衷折服,听他谈历史实在是一种享受。一路上,他谈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谈49年后的台湾,谈文学大家王鼎钧,谈《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齐家就是跟着他父亲渡海到台湾的,齐邦媛在他嘴里是齐姐姐)。他也谈鲁迅和瞿秋白,让我们惊异于他看待问题的高度与深度,常常都有独到的见解。这些人的书(当年在台湾可是禁书)他都读过啊,难怪如数家珍。不少他亲历的事,对我们来说不啻珍贵的史料,说起当年采访钱穆老先生,本来一档20分钟的采访,被一见如故的老少俩拖成了三个小时的长谈,最后,钱老先生签名赠书,落款赫然是国光兄惠存,谈及此,亮轩眼里稍露得意,然后便是爽朗的大笑声。

    偶尔也谈及蒋介石(大先生)和蒋经国(小先生),就是大陆人心中的蒋匪头子。我清楚地记得1975年的一天,报纸的角落有个豆腐块大小的新闻,九个字:人民公敌蒋介石死了。几十年过去了,我才机会了解这对父子更多的事,才知道当年的抗日,蒋介石的确尽了全力,远不是坐山观虎斗,然后下山摘桃子的卑鄙小人。去年我们一家人去台湾旅行,我专门去拜揖了忠烈祠,补了一堂历史课。政治之外,我们并不知道蒋家父子的一贯清廉,从亮轩的口中听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读《飘零一家》,读者必然对睽违四十多年的母子相会的叙述所感动。1988年,他终于重新踏上大陆的土地,去见在他六岁时忍心把他送走的母亲,亮轩书中用了“隔世相逢”的小标题,可谓斑斑血泪,外人又岂能体会。当年的美貌奇女子,再见面时已风烛残年,已为人父的亮轩,终于又有了妈妈!不再有怨怼,不再有痛苦,彼此要的是:从此不添新的遗憾。母亲一生命运多舛,台湾的儿女海峡阻隔,音讯杳然;大陆的儿子获罪坐牢,她给他探了十年的监。但此刻,两岸民间可以走动了,小儿子也重获自由,妈妈也成为一个小心翼翼的慈祥老太。让亮轩欣慰的是,母亲堪称人瑞,活到105岁。费了千辛万苦重新做回儿子的亮轩,每年春节上北京陪母亲过年,整整尽了28年的孝,这份孝心,孝感天地。

    除了是个极出色的广播人,亮轩是个专业专家,光是《风雨阴晴王鼎钧》一书就有六十万字,其他散文和时事评论文章更是佳作成集,遗憾的是大部分都未在大陆出版。继《飘零一家》再大陆出版后,他的新书《青田街七六》也发行了,我也第一时间拜读了。这次见到亮轩,才听到了他写作此书的心声:为父亲留下一座丰碑。在《飘零一家》的最后一页,亮轩写下这么一段:我只想对父亲说,爸您已经有个好风好水大坟了,不在天堂,不在人间,就在我心里,我就是爸您的坟哪!

    一口京片子的亮轩,语言天份极高,每每说到历史人物都自动切换到人物的方言。王鼎钧的山东话,蒋介石的奉化话,钱穆的无锡话,偶尔露出几句地道的上海浦东话,让人忍俊不禁。但语言是语言,他最让人折服的是严密的逻辑,每段故事娓娓道来,丝丝入扣,激情之下,口中锦绣,只要照样录写成文字,文章天成矣。谈话间,才知道亮轩为《中国时报》写时政评论,从国民党在台上到民进党上台,一直写了三十年,一直为读者所钟爱。另外,他在大学里讲授美学和逻辑学课程凡二十年,桃李满天下。难怪啊难怪,失敬啊失敬。我们闲谈起最近热播的《奇葩说》节目中有位来自台湾的辩论高手黄执中,老先生说,他就是我的学生。

    年虽古稀,退休后的亮轩除了写作外,还在家中的大客厅里办起了《亮轩书场》,每周一次,为年轻人讲解中国文化、历史和美学。他又说时代变了,愿意花时间学习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今日的《亮轩书场》,恐怕是台湾硕果仅存的啰!这么一位优秀的演说家,以传播中华文化为己任,真是难得。大陆人口基数大,是否可以找到更多的同道中人?那天在上海的“廿一文化空间”,面对二十多位上海观众,亮轩的演讲打动了所有的人。

    真希望老先生更多地光顾大陆,把他满腹经纶和一肚子的历史掌故分享出来,光这笔文化遗产的价值都价值连城。历史在前行,许多历史人物正渐次谢幕。75岁的亮轩,以他的学识和承载,以他的经历和见闻,以他目前的健康状况和异乎常人的热情,他无疑是他那一代人中最有资格的文化导师。衷心祝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以“坏孩子”的活力,以人文大师的积累,继续中华文明的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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