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明
对于后人来说,刘德明显然是一个扑朔迷离的存在。鲜少有典籍记述过此人,充其量他也就是庸碌无为的小商人,没胆量,没魄力,也没什么令人敬畏的后台。然而在刘昌学口中,他却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我不敢评价他老人家,因为我受他的恩惠太多。”1904年9月一个晴朗的午后,一袭布衣大褂的刘昌学眯缝着眼睛回忆往事:“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他那双招风耳,我喜欢摸他的耳垂,也喜欢让他抱。他总是带着走南闯北,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家业。”他说这话时,他的两位正室和长子刘一鹏及三女刘荟都在场,当时他已经五十三岁了,昌隆商号不仅在大港镇响当当,在萧镇同样蒸蒸日上。当地人有谁不知道大港镇昌隆港务有限公司呢,包括那些生意场上的日本人、朝鲜人和俄国人,甚至还有几名意大利人和美国人。每年他都为舅舅刘德明上次香,还有乌雅德僮。他俩都是恩泽于他的恩人。“舅舅要比我的父亲还亲,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他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读书认字,教我怎样做生意,先做人再做事,这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用一生来践行了这句话,可惜最终他死于乱世。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样离开人世间的,是被人陷害,还是因为生意失败,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只知道,他死之前失去了所有,财产,房子和土地,甚至还有无法与他共患难的老婆。”他能够想象到舅舅悲惨地仆倒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能够想象侵吞了舅舅家产的那帮人的嘴脸。1890年春节前后他不止一次见过那帮人,表面上他们对他恭恭敬敬,实则他们很是惧怕。他修缮了舅舅舅妈的坟墓,虽然舅妈在舅舅罹难之前离开了舅舅,却能够为舅舅收尸,为舅舅办理丧事,还因此欠下一笔债,以至于半年不到就郁郁而终。他甚至买回了舅舅的房子地产,还大肆重建。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招惹来别人的暗算,六名绑匪借着夜幕而至,一番搏斗后他们一家人合力击杀了四名匪徒,另外两名不法之徒被吓跑了,乌雅德僮和她的儿子刘港生却遭遇不测。
“肯定是冥冥之中我舅舅在保佑我,虽然他生前胆小怕事,”他如是讲道,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门口。彼时,1890年春节期间发生的那桩意外之事,刘荟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只是她幸免于难,只是她不认为那是舅爷爷保佑的结果,而是她母亲在拼尽全力保护父亲。所以她才不愿意听他的讲述,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叛逆,就像当初的乌雅德僮。
“死人就是死人。”相隔几十年后面对红彤彤的夕照余晖她这样无情地反驳父亲:“一个死人怎能保佑活人呢,是我妈奋不顾身保护了你,也保护了我们这一家子。”说着她不屑地瞥了眼那两个一本正经的老女人。她们在承袭她母亲的一切,荣耀,富贵,和眼前这位侥幸成功的男人。他是她们的表哥表弟,也是她们的男人,与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大妈二妈。1948年的一天,面对一位自称原籍大港镇的小报记者,旅居雅加达的刘荟面无表情地讲道。那一刻,母亲浮现于记忆,还有立在院落一角的筢子,挂在窗户外面的红辣椒和大蒜,以及那两条土狗,一条黑色,一条淡黄色,它们才是她至死不渝的朋友。她怀疑那记者只是想寻找一些花边新闻,但她还是忍不住地侃侃而谈。这场谈话被记录下来,无形中成为日后研究刘昌学的重要资料之一,同时也从侧面牵出刘德明这个并不重要的边缘人物。彼时她已经年近花甲,历尽沧桑。十八年后的1965年,因为苏哈托,她被迫丢掉属于自己的财产,转辗来到新加坡。那一刻,坐在难民之中的她情绪低落,砉然想到了旦夕祸福,想到了一夜之间失去了家业的刘德明,瞬息之间她洞悉到了一切,失落,挫败,苦难,屈辱与茫然,以及其他,包括生死,包括可遇不可求、瞬息消逝的爱情。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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