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太阳发了狠一般用酷刑,空气成了流火,将世界烧成了寂静。
只有知了用生命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它快死了,从没见过冰雪,永远趴在树上喝露水,唱歌,永远一个腔调,在80到130分贝之间无休止地宣告世界自己的存在。
老狗在枣树荫下吐着长舌,上面不停地淌汗,留在干燥的土地上,成了粘粘糊糊的一幅抽象图,谁对那图都没有兴趣,老狗自己都没有兴趣,况且还散发着腥膻味。
它只愿意在阿飞家无病无灾地老死,只要它别跑太远,别被不认识它的痞子勒死吃狗肉;或者自己小心谨慎,不吃被毒死的死老鼠,它的愿望不难实现。
老狗的遗愿是让阿飞在这颗老枣树下挖个深坑,将自己埋葬,算是极为体面的狗的死亡,它知道那孩子会这么干的。
从听到他出生时的哭声,它就喜欢自己的小主人,那是阿飞给这个世界唱的第一支歌,老狗甚至咧开嘴乐了,被男主人飞起一脚,痛得它嗷嗷直叫,躲进狗窝里半天不敢出来,喜怒无常的男主人,它真怕他,自从他离开后,老狗的生活自在多了。
老狗死后还想陪伴他们,阿飞知道他的心思,一定会那么做的。
阿飞在柜台上写暑假作业--一篇作文,占据了整个柜台一平方米的地方。
只有这一平米见方是干净整洁的,是L型柜台的右拐角。
米白碎花布上压了尺寸刚好的一块玻璃,玻璃下插了阿飞和同学的合影,阿飞被母亲抱着的合影,阿飞木然瞪着镜头的三岁独照,以及死去的外婆的遗容照,林林总总,从小到大,从独照到合影,从男人到女人,是简单粗糙的阿飞成长掠影,和围绕他成长的生命备忘录。
唯独没有他的父亲,连个记忆都没有留下的人,对九岁的阿飞来说,还不懂什么是缺憾,父亲是梦中模糊不清的幻影,梦是阿飞胯下的马,带着他到过任何地方,却从来没有清晰地看过父亲的模样。
总之,那里是阿飞神圣的学习用地,是不容亵渎的理想之地,希望之地,未来之地;其他地方早已斑驳而油腻,在流火中蒸腾出肉乎乎的腥膻味。
母亲给了阿飞半个小时的作业时间。
“最近流窜在村里的外地小乞丐很多,你要小心,别让人抢了东西,不行就叫老狗赶走他们。不许给钱,不许给吃的,他们可比咱们有钱。”母亲叮嘱完便出门了。
她带着草帽,扛着锄头去地里料理那七分土豆苗,该薅草了,自从外婆去世后,她总是这个时间去。
作业完不成要挨揍,这是文化不高的母亲对阿飞严厉管教的唯一方法。
母亲从来没有对阿飞说过,自己经历了怎样失败的人生,外婆因何去世,生活又是如何的艰辛不堪,她将自己人生的苦难倔强地扛起,却把希望的重担放在阿飞身上,还有无处发泄的对生活的恨意。
阿飞酷似自己的父亲,没人告诉他这一点,那是母亲的禁忌。
他无数次对着镜子发呆,却依然梦不清父亲的模样。
阿飞给老狗倒了点凉牛奶,老狗闻了闻,懒得喝,依旧露出舌头淌汗。
“你想要的是泡好屎吧。”阿飞皱着眉头看老狗。
老狗温和地看着阿飞淌汗,表示赞成。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都成老头了,还好这口。”阿飞故作恶言。
老狗宽厚地看着阿飞,依然淌汗,依然赞成。
“等你死了,不把你埋到老枣树下,换个地方。”阿飞开始恶作剧。
老狗终于换了表情,发出委屈的呜咽。
阿飞逗了老狗的闷子,终于不再无聊,又回去写作业了。
那孩子敲柜台的时候,阿飞还沉浸在自己的杂乱无章中,他的作文写了划,划了写,《我的爸爸》,终究是一字未落。
阿飞还是忍不住给老师打了电话,手机那头的老师听到阿飞的话,让他随便换一个题目写。
阿飞听到老师在电话那头发出咏叹调一般的“噢”时,想象着他脸上恍然大悟又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多事神情,第一次听到阿飞没有父亲的人们总是这副表情,阿飞看得多了,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可怕,怪不得母亲总带着恨意看那些多事的人。
老狗本来懒得理那孩子,但是阿飞总不探头,老狗便“汪”了几声。
“老狗,你要死啊,打断我思路,老妈就快回来了。”阿飞探起身骂老狗,才发现老狗和自己之间,柜台外面,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流出的汗已经将脸上的黑印冲出了沟壑,身上的衣服也已湿透,宽大而肮脏的圆领半袖,分不清什么颜色,脚上穿了一双略微能看出是黄色的塑料拖鞋,斜跨着一个小包,面无表情地站在阿飞面前,手臂笔直地伸在阿飞面前,手里是一只破烂瓷碗。
是个小乞丐,身上散发着长时间不洗澡、脏衣服交织着汗味的冲鼻味道。
真是奇怪!阿飞本该记着母亲的话,赶走他,却不知为何喜欢那孩子,喜欢那沟壑纵横的脏脸上那对明亮纯净的眼睛。
他想同他多说几句,他真想有这样一个弟弟,他喜欢弟弟,如果真有,他会照顾他,比照顾老狗还尽心。
“是想要钱?”阿飞狐疑地问。
那孩子摇头,却固执地举着碗。
真是奇怪,现在的乞丐只要钱的呀!阿飞心里嘟哝。
阿飞翻开母亲的抽屉,一分钱都没有,阿飞失望地叹口气。
他扭头四处找钱,却看到那孩子的眼神贪婪地盯着冰柜里。
“想吃冰激凌?”阿飞心里突然涌现出灵光乍现的欢喜,那是孩子对孩子的单纯世界。
那孩子点点头,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求。
阿飞拉开冰柜,取出一盒八喜,里面最贵的。
“进来吃,还有很多好吃的。”
那孩子终于挪着步子走进了阿飞的电扇屋。
他给他搬来很多吃的,母亲的小卖店里最好的零食,他心中已经把小乞丐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他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想让母亲把他留下,留在家里,做他真正的弟弟。
小乞丐吃了冰激凌,那甜美消融了他对阿飞的戒备和敌意,他露出肮脏的牙对阿飞笑了起来。
“哎呀!你也太脏了,我得帮你洗洗。”
母亲晒着一大盆水,准备一会儿回来洗澡,洗衣服,阿飞带着小乞丐回到院子里,他顺道训斥老狗看好铺子,便给小乞丐洗了个温水澡,还给他刷了牙,换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
小乞丐是个好看的男孩子,比阿飞还好看。
阿飞觉得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看着漂亮干净的小乞丐,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乞丐也笑了起来,也开心,吃了八喜冰激凌,还能带走好吃的,干不干净倒真无所谓。
他们俩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真像亲兄弟一样。
老狗不淌汗,却开始流泪了。
阿飞父亲就是这样笑容好看的男人,却不是好人,骗大了阿飞母亲的肚子,却跟别的女人跑了,阿飞刚出生,他便要决绝地离去,外婆去拽他的袖子要挽留,却被他一把推到,跌倒在地,病了一个月就去世了。
老狗真担心阿飞和父亲是一样的性情。在听到他出生时的哭声后,他就明白了,这将是一个宽厚善良的的好孩子,即使阿飞母亲的恨意也影响不了他。
阿飞心满意足地看着小乞丐的碗里和包里塞满了各种零食,鼓鼓囊囊地书包拍打着他的小屁股,他离枣树越来越远,成了一个干净好看的小男孩。
阿飞母亲回来的时候,也成了一个淌汗的、浑身湿透的女人,草帽在她的额上压出了深印,在毒日头下锄地,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对失去自己母亲的残酷惩罚。
母亲首先发现水被用了,接着马上发现少了很多零食,最让她气愤的是,阿飞并没有完成自己的作业,他肯定是先玩水,再去吃东西,所以把作业早忘到九霄云外了,母亲愤怒地质问阿飞,阿飞却坦然承认了一切,母亲怒不可遏,于是母亲将满心的劳累和对阿飞贪吃贪玩的愤怒,终于变成了一顿暴揍。
老狗委屈地替阿飞呜咽,阿飞却含着眼泪冲自己笑,开心地笑,那是他俩的秘密,母亲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老狗的神情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阿飞知道。
阿飞会把自己埋在老枣树下的,老狗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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