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的推理事件簿（5）十五年前（下）
1
第二日中午，坐在白戊辉的对面，白黎的心情很复杂。这个座位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位置，坐在这里可以同时看到餐桌对面的爸爸和身旁妈妈的笑容。可是，现在，这个位置却成了她最厌恶的地方。
在思想斗争了很久之后，白黎最终没有敌过自己的排斥，僵硬地站了起来。白戊辉看她突然间的举动，吃惊中又有些恐惧，他以为自己的女儿又一次想要逃避他。
站在原地，白黎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撇到对面白戊辉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她才发现自己明显有些失态，于是又重新冷静地坐了下来。
“当年…”见白黎坐下，白戊辉开了口。听到他说话，白黎习惯性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么一眼让白黎注意到了白戊辉的面容。在她看来，他比以前苍老了太多。
白戊辉声音有些发抖，接着说道：“错在我…这十几年，我真的对你很愧疚…黎黎，我想找机会弥补你，真的…”
看他低身下气，白黎心里突然窜出一团火，但她还是尝试着压制着：“有些事情，错了，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机会了。”
白戊辉显然猜到了白黎强硬的反应，他深知是自己理亏，只能低下头去：“对不起…”
他知道，道歉不能改变什么，但是现在的他又能做什么去改变呢，所以他只能一味地道歉，直到有一天白黎能感受到他的愧疚和悔恨。
白黎深呼吸了一口，说：“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从今以后，面对你我不会有任何逃避，但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仅此而已。”
说完，白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离开了。坐在椅子上的白戊辉看着白黎的背影，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现在什么都无法感知，他的脑海里只残存了一句话。
有时，误会解不开，会致命。
走出公寓，白黎并没有一身轻的感觉，但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最大的极限了。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喂？”
是宁坤打来的，他的声音似乎很严肃，但白黎没有多想，以为他只是碰到了麻烦的案子。
“晚上有空吗？”他问道。
“恩。”
2
傍晚，宁坤整理了一下剩下的文件，把他们整齐地放到空的抽屉里，他觉得白黎的事还需要再调查一下。虽然他认为白黎证词的出入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记忆不清晰导致的，但是他还是想找她问个清楚。把笔录文件装进包里以后，他便赶到了事先和白黎约好的餐厅。
这家意式餐厅是白黎最爱的餐厅，餐厅以甜品出名。他还记得，当时在这家店里，白黎吃了第一口提拉米苏以后，露出的久违的天真的微笑。别看白黎平时高冷，甜点是她的死穴。所以，白黎欣然接受在唐诗的店里工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甜点。
进店后，他看到她正在点单，于是走过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点的什么？”
“巧克力慕斯。”白黎微笑着说。
宁坤坐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看得出心中都有事。平时，宁坤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和故事讲给她听，她总是爱静静地听他讲，可是，今天宁坤从进餐厅到现在，话没有超过三句。
白黎看得出他有心事，虽然自己心里的结还没解开，但是她还是想为他分忧：“说吧，什么事？”
宁坤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早已破洞百出，就没必要隐藏了。于是，他从包里拿出那份笔录，放在桌上，推到白黎面前，说：“这是你十五年前的笔录。”
白黎皱了皱眉，翻开看了几页，说：“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宁坤把笔录往后翻了两页，指着他觉得疑惑的地方说。
白黎知道宁坤发现了自己做假证的地方，知道已经瞒不住他了。她曾经有想过，如果宁坤发现她，作为一个侦探，做假证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每次她想到这里就不敢继续想下去，她太过安于现状，逃避问题了。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她觉得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为什么奇怪，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她重新冷静下来，看着宁坤说。
白黎这句话让宁坤吃了瘪，一直以来他坚信那是她惊吓过度记忆错乱的后果，但是，她刚才的话让宁坤心里另一个很渺小的可能无限放大了。
“你做假证？”事发突然，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惊讶地盯着她，她却不敢看他一眼。她没说话也没动作，默认是她唯一能承认自己犯错的方式。
见她不说话，宁坤基本确认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现在脑中很混乱，所以需要重新理一下思绪。于是，他边梳理边对白黎说道：“当时，伯父让你早点回家，你却改成晚回家，是为了让警方更加怀疑他？怀疑他行凶后为了处理尸体或逃走争取时间？”
白黎没有说话，宁坤继续道：“你回家以后看到的，也是假的？”
白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紧张，她怕这种不安全感，她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失去什么。但是，既然已经坦白了，那就必须敢作敢当。于是，她说道：“我没有看到我爸把刀从妈妈腹部拔出来。我只看到我爸手里拿着刀，很慌。他看到我进来后，才急忙把刀扔掉。然后对我说，不是他干的。”
白黎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你觉得我能信吗？他在外赌博欠了很多债，在我心里他早已是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人了。”
“伯父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宁坤冷静下来说，“他虽然好赌成性，但有什么事从来都是自己担着的，他从没让你们母子受到过委屈。”白黎听不出他现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她早已连自己是什么情绪都无法得知了。她双眼放空，然后摇了摇头说：“他欠了太多债，你让我怎么相信他！况且，他如果真的在乎我，那当时被绑的人就不会是我…”
“胡闹！”宁坤险些吼出来，可是他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你应该知道扰乱搜查的严重性。如果凶手真的是伯父，你也没有必要做假证。你之所以做假证，是因为他当时慌张地看着你的时候，对你说不是他干的时候，你动摇过，你心里存在疑虑。但你当时太恨他，太想把他送进监狱了，所以你选择铤而走险，去做假证。”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黎就算能解决各式各样的疑难案件，可是在自身的经历上，她却无法自控。
“他，在法院上，亲口承认的。”白黎一字一句地说。她没有过多的解释，对她来说，父亲是犯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虽然宁坤的话直戳她心底，但父亲的认罪是决定性的证据。
“白黎…”宁坤又冷静了几分钟，终于开口道，“我们都需要冷静。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你曾经怎么做，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无法改变。但是，现在和将来怎么做你应该好好想想。有时候，想解开心中的结需要理解和包容。如果要理解，那就必须先把真相搞清楚。”
听了宁坤的话，白黎愣了很久。宁坤总是这样，在她迷路的时候伸出一只手，陪她找到出口。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如果真相真的不是这样，那么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就会永远悬着。而她既然决定面对过去，那她就该说到做到。
她愣着点了点头，虽然心里很抵触，但是她知道，有时候她应该放下自己的固执，让宁坤领着自己走。
3
来到宁坤的办公室，两人坐下后，宁坤翻出了那几打资料，放到白黎面前。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恢复平时办案时候的冷静。
第一张照片是掉在走廊里的凶器。那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家用水果刀。刀边有几滴已经干透的血迹。刀面上沾满了血，刀柄上若影若现一个血手印，应该是白戊辉的手印。
然后是一份尸检报告，里面夹着一张现场的全景照。十几年没有再看见自己母亲的白黎，看到照片后有些不适。她的心跳的很快，心里鼻子也突然酸了起来。宁坤看到她愁眉不展，一把抓住了她有些发抖的手捏了捏，示意她，他在她身边。白黎看着他，心情些许平静了些便开始仔细地观察照片。照片里白黎的母亲躺在地上，淡黄色的衣服被血浸湿，血几近黑色，在腹部晕成一大片圆，如黑色大丽花般绽放着。仔细看照片，可以看出她母亲的眼睛睁着，瞳孔放大，嘴也张得很大，面部表情有些扭曲，那是惊恐和感受到疼痛的表情。尸检表明，她母亲死前腰部收到过严重撞击，而导致她死亡的就是腹部那道约五厘米的血口子。
第三张照片被和一份血检报告装订在一起。照片很明显是厕所的洗手台。白色的水槽里有一两滴被水稀释过的血水滴。报告里也相应写道，水槽里的血水滴确认为被害者的血，而在下水管道里也同样检测出了血迹成分。
看到这张照片，白黎发现了不对劲。她盯着照片，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摊开手，手上没有血迹，她才松了口气。宁坤看她有些异常，说：“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她才反应过来。放下手，她看着宁坤说：“我记得很清楚。被绑到天台的时候，我爸掐着我脖子，那些在我爸手上干透的血渗入我的汗液。得救以后，我把脖子洗完擦擦完又洗，可是还总是能闻到脖子上残留的血腥味。”
“你的意思是说，跑出家以后，伯父因为太慌张，根本没有空去清理血迹，而是先一步逃走了？”白黎点点头，宁坤继续说道，“恩，这的确是个破绽。当时，事情很有可能是因为已经涉及到你的安危，再加上伯父的过激反应和事后亲口承认，所以让警方忽略这个细节。”
看到事情有了初步轮廓，白黎有些不知所措，是喜是悲根本无从得知。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只有找到父亲，然后把话问清楚。她拿起包慌张地跑了出去，却被宁坤一把拉住了手：“我送你。”
“所以，我爸当时很有可能没有杀人。”白黎似乎恢复了平时冷静的样子，开始一步步地推理案情。
“当时很有可能是，高利贷来人挟持住了爸爸。而妈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去抢歹徒手里的刀，以致于被推搡到床头柜边，跌倒时，腰撞到了床头柜。那么，这就和尸检报告的结果一致了。之后，妈妈可能重新爬了起来，扶着腰去抢刀，可是就在双方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歹徒失手捅了妈妈。”
白黎说出这番话时，身上的血液迅速地流动着冲入了大脑，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之后，歹徒
4
家中，三人坐在餐桌上，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白戊辉抬眼偷偷看了看白黎，却发现白黎一直盯着他，于是他又把头匆忙低了下去。
坐在白戊辉对面，白黎有些木讷，她不知该从何问起，于是对着白戊辉就是一句：“你是不是杀了妈妈？”
白戊辉被她问愣住了，低着头不敢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她。”表面平静的白黎实则心如乱麻，“为了骗保还债？把妈妈抛尸到荒野然后报失踪？因为没留下线索，所以警方很有可能判为悬案。你只要假惺惺地哭丧，然后坐等收钱？”
“恩…”白戊辉的头越来越低，拿自己的头顶心朝着白黎，所以白黎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若白黎不查，他根本不会向她说明事实。
“你骗我。”白黎平静地说道，“你没有杀她。”
白戊辉抬起头来，半笑着说：“啊？”
宁坤很严肃地把那张水槽的照片从包里掏出来，把事情的破绽跟白戊辉重新复述了一遍：“伯父，这虽然不是决定性证据，但这已经足够让白黎改变她的想法了。”
白黎把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前倾了一点，说：“我只想知道真相。”她在“只想”上加重了读音。
白戊辉很惊讶，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在意真相。过了许久，他才恢复了平静：“真相就是，我杀了你妈妈。”
白黎把自己的身体重新靠到椅背上，他以为她会放弃，但是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这算是当初绑架我来要挟警察的赎罪？你把这当赎罪？如果你想补偿我，你大可以用其他方法，为什么偏偏选了这种？你认为如果我知道了真相，会高兴？你看我现在这样是高兴？”
白黎一字一句地对白戊辉说道：“你白白放走了凶手——那个杀死你老婆的混蛋！”
房间里一片死寂。白戊辉没有出声，当然白黎也停止了控诉。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这算是她这些年来少数的不理智行为了吧。
良久，白戊辉哽咽了：“当时…”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那个放高利贷的人闯到家里来，然后拿刀架在你妈妈的脖子上威胁我拿钱，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有钱。于是，我就提出换我来做人质，让你妈妈去银行取钱。实际上就是想你妈妈尽量想办法逃，因为虽然高利贷的人多，但是如果逃到大街上，至少能找到警察局。但是，你妈妈没有想要逃走，换人质以后，你妈妈突然冲上来抢绑我的人的刀，结果被推倒，撞到了床头的柜子上。我吓坏了，我让她不要再做多余的动作，可是她不听，又上来抢。结果，她拉着绑我的人的手，不小心一起摔了下去…”
“那个人把刀从她的肚子上拔出来，结果她就开始流血，流了好多血。我赶紧跑过去用手压在她肚子上，我想帮她止血。我抱着他们的腿，求他们叫救护车，可是他们甩下我就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你妈妈突然叫我，我就跑过去，一手捂着她的肚子，一手拿电话想打救护车…”
“但是她突然把我手里的电话打掉了，她笑着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再赌，要好好照顾你。她走的很平静，平静到我都想和她一起去了，所以我捡起了那把刀想要自杀…”说道这里，白戊辉鼻子一酸，视线模糊起来。
“结果，我举着刀的时候，你回来了。我的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看到你我似乎冷静下来了一点，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能做的，只有扔下刀，跟你解释这是误会，妈妈不是我杀的。但是，看到你逃走时对我又恨又恐惧的眼神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能想到的只有逃走，所以我逃到了当时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废弃工地里。我在那里睡了两三天，身上的钱也没了，唯一接到的一个电话是高利贷打来的，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供出人是他们杀的，那你就会死…”
白戊辉抬头看了眼白黎，看到她面无表情。其实，白黎并不是因为冷静才会面无表情，而是因为信息量太大，所以她只能被动接收而已。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把话听完后，再给自己时间反应。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所以想自杀。我一个人走到了附近公寓的天台上，我本来想最后见你一眼就往下跳，但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我打电话给警察局，我说我杀了你妈妈，让他们带着你来见我…”
“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我能控制住我自己，但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呵，我永远都在高估自己，高估自己的运气，高估自己的人生…”
“当时，看到你以后我一瞬间只想带着你一起往下跳。我不想你受人世间的苦，只想让我们一家人至少能够在天堂团聚，所以我什么也不管，就把你抢了过来…”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坐在审讯室里，我冷静下来以后，我决定为我自己所有的行为做个了结，所以我认罪了…”
白戊辉说完了所有的事，突然“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像是忏悔，又像是乞求，忏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乞求时光能够倒流。他愤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与懦弱，愤恨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
“对不起…”他说，“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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