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按制仅设小中正一人,这一任的中正官刘杞是皇室远支宗亲,与新安王同辈,为人温厚持重,在郡中深负盛名。曾有某才士少年得志,性高气傲,登门求他品评文章,未获褒扬便语出不逊,刘杞也不发怒,和颜以对,将其不当之处一一道来,才士惭愧而退,甚为叹服,称“与刘使君相对,雍雍穆穆”,赞叹他的君子之风。
这么一位仁厚长者,抡才鉴人又自有法度,是以他评出的士人乡品,上报给豫州大中正之后,大中正绝不轻易驳回。我若能得他褒奖,当可借势直上,前途平顺得多。但是偌大一个新安郡,人才济济,而中正仅有一人,每日所见必然都是当世英俊,我如贸然登门拜望,纵使蒙他垂见,又该如何得其青眼?
我喝了口温凉的茶水,苦思冥想:重金贿赂?呵呵,我如今年俸有粟二十斛,绢十匹,四季衣食之外,将将够喝些淡茶。谄媚逢迎?我不愿意,何况也没有用,若是阿谀便可得官,学子们还读什么圣人文章,书院家学也都请徘优作先生罢。
想到这里,忽地心中一动,我何不先投书给刘使君,效毛遂自荐?附上数年来我自认出色的诗作文章,若能得他一语之褒,当可扬名诸郡。我再耐着性子,在主簿的位置实心任事,过上半年,做些政绩出来,说不得或能让大中正高看一眼,得个好前程,求亲有望。
秋夜轻寒,我心头却是火热,当即研墨铺纸,提笔写下:“使君尊鉴,伏惟人主得贤才以治天下,今使君剖石采玉,披沙见金,邦域之内,莫不景服,然汪洋千里,不弃涓滴,嵩岳万仞,亦惜埃尘……”
结篇搁笔,轻吁一口气,我活动着微僵的双臂,却见桌案上原本昏黄的油灯不知何时灭了,油已燃尽,仅剩光秃秃的焦黑灯芯。我转身去取火炉中木柴来点灯,眼角瞥见窗外夜色漆黑如墨,突然怔住,寒意一寸一寸爬上后背:灯灭了,我是怎么看见的灯芯?
耳畔一声轻叹:“子衡小友,是我。”郭兄?再看桌上,梦笔发出莹莹光芒,映照得一室如昼。我惧意全消——梦中见过多次了,他从不曾危害于我。
扭头看去,果然是他,依旧披发垂肩,面目难辨,我有些羞愧于方才的惊骇,口气便不大好:“郭兄,您还没去投胎么?”他苦笑道:“丧荡孤魂,惊扰小友了。我本想投入地府,再世为人,谁料连年征战,黎庶不安,亡魂多而新生少,地府鬼满为患久矣,我只得四处漂泊,寄情山水,日子久了,倒也落得个自在。”
竟是如此,好在这几年朝廷轻徭薄赋,生育子女均赐绢赏粮,人口渐多,想来郭兄离出生不远了。我一时间不知何言以对,他接着说:“这些日子我贪看秋江如练,随洛水东流而下,想起小友现在新安,便寻来此处与君一会,见室内昏暗,才寄身笔中,借一点清光,助你写完书信。”
不等我致谢,他语气转冷:“但此笔有灵,我寄身时,从中窥见你近年所书文稿,凡与人酬唱所作,下笔多是繁词绮语,柔媚无骨,流于糜丽,难登大雅之堂!”
我讷讷道:“郭兄责备得是,我固然知道文贵清真,然而世风如此,我也是为求晋身,不得不敷衍一二。否则穷书生安身立命尚且不能,何谈文笔?”
“倒也罢了。我赠笔时说过,愿君能施展所学,经世济民,今日我还是这句话,盼小友他日持此笔青云直上时,别忘了冢中枯骨殷殷期望。”
“谨受教,江离敢不自省。”我长揖到地,暗道:郭兄脾气真是刚直,还是不提文章,说些别的吧。
忽地想起一事,数次梦中相见,竟一直忘了问郭兄名讳,改日为他择吉迁坟时,墓志可怎么写?急忙问时,郭兄一笑:“碌碌无为一庸人耳,何劳动问?”身影竟自淡去。
我要去扯他衣袖时,扯了个空,一个踉跄倒地惊醒,原来又是个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