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自从结婚,一起行走了20多个国家,每到一个国家,除了行走于农村是惯例之外,另一个惯例就是探访当地的朋友。有些朋友问我们为什么在每个国家都有朋友。其实刚开始没有,行走之后就有了,当你真想连接,总会连接得上的。
下文中这位被我称为“硬汉”的朋友,刚开始我的第一感觉是梵高那幅油画《吃土豆的人》里的那种农民形象,继而我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像是《老人与海》中的老人,一股硬汉的气质,原因是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神里藏着一股不被打败的韧性。嗯,关于他的故事,可以写很长很长。
我们见面的地方撒马尔罕当地的朋友得知我们到来,大大小小有10几人来与我们见面。我们到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一位朋友在门口等候,他正在和绑在旁边的一头牛交流着。我们在撒马尔罕这么多天一直和他弟弟在一起,也就是那位在雷吉斯坦广场维护灯光的朋友。在来之前就听说他从事农活,心想:来参加聚会还带上自己的牛呀!那这牛也应该很有灵性了。
上前询问才知那是旁边那户人家的牛,他只是去安抚一下。
握手、问好,他的肤色、手,让我想起梵高那幅《吃土豆的人》。之所以想起这幅画,是因为他皮肤黝黑,身穿有些残旧的衣服,手掌粗糙,明显是常年干农活的人。这些都只是表面,让我想起那幅画,可能更多的是从他内在散发出来的谋生困境,因为他明显生活得不是那么安逸。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明显的判断,总之,就如那个卖玉米的妇女,每个人身上总会传达出某种强烈的信息。
与他交谈,他不会英语,会波斯语,因为祖辈是从伊朗过来的。交谈期间,虽然那股谋生的不安逸感依然还在,但我又从他眼神中读到了坚毅,就如《老人与海》里中那位老人。深深的皱纹,浓密且花白的胡须覆盖了整个腮帮子,一种硬汉的形象。我知道,只有经历过与自然的搏斗,经历过生计考验的人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果然,在交流中得知,他种植的那个村子越来越干旱,种庄稼已无水灌溉,庄稼都旱死在地里,连日常生活用水都靠政府派援才有,他被迫转行养羊。
养羊后又有新的法令:自己的羊只能在自己的地上吃草,不能放养到别处,羊又无法有充足的草源。
就这样,自然、客观因素把他逼到只能打零工的境地。我听着,再看看他的模样,袖口、裤腿全是做工后遗留下的灰尘。
我们对他的处境表达了关怀,他说,这就是生活,能有什么法子呢?他眼神里总有一股不被打败的信念。
门开了,朋友们陆陆续续到来,开始热烈的、亲密的问候与叙旧,只有他从人群中穿过,第一时间跑到厨房抱出一大罐矿泉水,我以为他要给我们倒水喝,因为那时我正渴得要命。
谁知,他走向屋内一盆又一盆的植物,开始给它们浇水。才知道,他只是用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盛水而已。由于这里不是每天都有人来,可能每19天人们才来一次,植物确实已经垂头丧气了。那一刻的他,那样温柔、那样耐心,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也不知道我在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擦着眼泪。
硬汉生活的村子我和先生萌发了到他村子看看的想法,征求他的意见。他显得有些为难,他说,我是很想你们来啊,可是我们那里没水,你们来了我连水都无法给你们喝一口......
见他那样为难,我们也不再坚持,但心里不是滋味:连水都无法喝得上的地方,生活该怎么过?
但出乎我们的意料,在午夜他发来信息,邀请我们第二天一早跟他到村子里去,于是我们一大早就打车前往。
伊朗电影《樱桃的滋味》海报我们租了个车,从撒马尔罕过去大概用了40分钟,一下车就有了伊朗电影的视觉感,特别是阿巴斯的电影,他擅长用长镜头把人物置身于大自然当中,尽显人物的渺小与大自然的沧桑。例如电影《樱桃的滋味》里,主人公开车穿梭在类似的山谷之中,延绵不断,但几乎看不到丝毫的生机,枯竭又孤寂。
下车,门口站着一个女孩,青少年的年纪。我跟她打招呼,并期待着她像其他我所见到的孩子那样过来和我拥抱。但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以为她听不到,又说了一声,她依然没有回答,目光躲闪着去找大人。
接着走出来一位年轻男子,我又打了一声招呼,他回应我Salam”,那女孩也跟着这么回应。我隐隐嗅到一点不那么自然的气氛。硬汉没做任何解释,把我们领到做饭和吃饭的一个单间。路过其中一个单间的时候,我稍稍斜着眼角发现另一个单间里还有一个年龄稍小一点的女孩,男子和方才的青少年女孩进了那个屋,他们没有和我们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们坐下来,我开始打量着这间房子。真是现实版的《隐入尘烟》啊!一层的平房,硬汉自己用麦秆、泥巴和水做成的泥砖砌成,瞬间贵英和有铁那场做砖的戏浮现在眼前。原来住在泥砖做成的房子里是这种感觉。虽简陋,但房子东西摆放整齐,没有任何异味,空气流通得很好。
两个孙女时不时探个头进来,躲躲藏藏地询问爷爷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做什么。硬汉朋友跟她们解释,小一点的又回到自己屋里,只有大一点的留下来。
大一点的叫波努,差不多12岁,长得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听说在学校里专门学习拳击。“拳击......”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小学生在学校学习拳击,怪不得她的身材那么高大,比同龄的孩子(后来她为了能跟我们交流,邀请了同班同学过来)高出一大截,而且强壮很多。
邻居同学的加入让波努没那么拘谨,然而她的妹妹却始终不肯露面,包括她们的爸爸。邻居的小女孩个子娇小得多,却有着非常成熟的思想。波努练习拳击多少有些大咧咧,一看就是很单纯的性格。当我们考她英文的时候,她悄悄跟自己的爷爷说:“爷爷,你叫我打拳我可厉害,英语我不行啊!”所以,她只能通过她的同班同学来翻译。
硬汉一家就靠这个蓝色储水罐生活翻译的小女孩叫法拉,样子看起来有些妩媚。我用“妩媚”来形容是我真的能看出这样的气质。其实女孩子都早熟,12岁的女孩多少已经能看出一些女性魅力来。她们都留着长长的头发,把玩头发的那些瞬间,真的活像个小女人了。我问她们多久剪一次头发?她们说从来没剪过。怪不得,无论我走到哪里,乌国的女孩子都是长发及腰。
法拉有着非常“崇高”的理想——长大了要当一名英语老师。要知道,在乌国英语好的人可不多,她这个理想真称得上是高远的了。
她还有个弟弟,也跟这来了,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超级崇拜C罗,那就叫他小C罗吧。弟弟更是喜欢和我们在一起,觉得外国人新奇,虽然他不会英语,凡事都是需要姐姐来翻译,但能看出他一刻也不想离开我们。
硬汉朋友在村口买了个蜜瓜和类似囊的面包,认真切好,把面包撕成小块,非常难为情地说,如果不介意,用蜜瓜代替茶就着囊在这里吃午饭吧。
我们说,蜜瓜比茶好,已经是旅途中很好的午饭了。他仍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说实话,那蜜瓜真的很好吃,入口即化,甘甜可口。
他说,这里夏天没有冰箱,买一个40斤重的大西瓜,吃一半,另一半吊在树上,可以保存8天不会坏。我说,我只听说过冰天雪地是天然的冰箱,没想到如此炎热的季节吊在树上也不会坏。他说,这里很大风,风动起来可以消减热气。确实是,那里风很大,大到我的帽子时时被吹跑。
吃完午饭,硬汉朋友邀请我们去爬山,上山看看这条村子。这圆了我一个愿望,之前想在伊朗爬山,但那时正值冬天,冰天雪地的,没想到这个愿望在这里实现了。
这里真的很干旱,他们打了10米深的井,一滴水都没有,山上除了一种长满刺的植物别无其他,我好奇羊儿们能吃些什么。他说,山羊吃那种长满刺的植物,绵羊吃不了,它们舌头构造不同,所以连羊也养不了了。
这种长满刺的植物现在8月份还舍不得给羊儿吃,因为山上零星还有些干草,它们要暂时吃那些,等到冬天来临,大雪封山之前,他们把长满刺的植物割下来晒干,作为羊儿们冬天的食物。
我们爬到了一个小山顶,有一户人家正好圈养着一群羊。我真的佩服羊儿们的生命力。其实山上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几棵没有刺的草,还真不知道这些羊儿吃什么,但它们显得挺强壮。我想起我在乌国每天都吃的一道菜叫“Shurva”,是羊肉加上红萝卜、土豆和鹰嘴豆熬成的汤,配着馕面包吃。不知为何,我百吃不厌。羊肉一点不骚,非常纯正,面包有天然的谷物香气,单单是面团都好吃。这一点我无比敬佩中亚的水土和人民原始的种植方式,还能保留食物天然的味道。
我们一边爬,硬汉朋友一边给我们介绍村里的情况。
冬天的山里会有狼,他遇见过一匹狼,就离他几米远,饥饿又凶狠地盯着他。他说,遇见狼必须要保持镇定,不能移动身体,并且眼神表现得要比狼还要凶狠,狼感觉到那股凶狠就会自行离开,而这个人回到家连狗都不敢靠近的,因为在他释放野性凶残的能量时是真实的,狗能感应到,他需要一段时间把这股能量从自己体内消减掉。
我相信,我昨晚第一眼看到他,就看到一股坚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与大自然的搏斗烙下了这些能量印迹。
我太喜欢听他讲这些了。脚下那差不多60度斜坡的路,还有时时可能被刺到的植物,我一边稳住自己的重心不摔倒,一边像个采访者一样问他问题。
我说,你放羊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山顶,看着这总是一个色调的群山,你内心有什么感觉?会不会有些陷入沉思的时候?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我在一进门的时候就感受到一种孤独。这种孤独来自于他和家人信仰的不同。
他说,有的。有时候会冥想,有时候会带着世界正义院的文告来阅读,有时候带着《七谷经》来阅读,他觉得自己和天在一起。
我听后已两眼泪汪汪。我不知该如何表达那种触动,每次我被他感动,我都会伸出手去握他的手。刚开始他显得不大自然,后来因为我握得多了,也看见我泪汪汪的,他也慢慢柔情起来。其实我是想以这种方式让他感受到我对他的欣赏、对他的尊重,同时也真的情不自禁。我不在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不在乎年龄,更不在乎地位,我甚至想拥抱他,但拥抱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国家里太过于激烈,握手是可以的。慢慢地,也越来越熟悉我的这种表达方式了。
羊儿的便便,晒干后很可爱,像野果在山上看见一些在我看来像果子的东西,捡起细细查看,孩子们捏着鼻子做出“很臭”表情,还在手机弄出一团屎的图案,原来是羊儿的便便。我哈哈大笑,我说这屎可爱,不臭!
烈日当空,山上应该也有36度,多亏有山风,勉强可以承受得住,但嗓子已经干得厉害,急需一杯水。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有这样的请求,他们自己都没有水喝,从哪里弄水给我们喝呢?只能忍着,也体会到了农民、牧羊人的不易。如此干旱,如此炎热,牧羊人们要赶着羊在这山上行走,多么不容易啊。
这些路对于他和孩子们已经习惯了,我总是需要气喘吁吁地跟上他们。走了一段路,他摊开手给我看,是一颗核桃。我说,这么干旱的地方还有核桃树呀?
他说,不是这里长的,是鸟儿衔在嘴里从高空上掉下来的。
我看着那小小的核桃,有些污迹,不知是哪只鸟儿,从哪里衔过来的,小小的核桃也是经历过很多曲折才与我们相遇啊。我把它收好,带回国了。
巴旦木的“树”他还指出很多植物介绍它们有什么功能。我原以为“巴旦木”是杏仁里面的果仁,原来不是,是一种长在这些山上的树结成的果子。因为干旱,很多巴旦木树已经枯萎了,夏天也还不是它们生长的季节,只找到一棵几乎像草一样,匍在地上。我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巴旦木是如何长出来的。
山上虽然光秃秃,看不到什么生机,但是这里也有山珍,其中一种就是蜂蜜。我又纳闷了,这连草都不长的地方,当然也没有花,蜜蜂怎么会来这里采花粉呢?
他说,这就是它的珍贵之处了。这种蜂蜜和平时蜜蜂采花粉的而产的蜂蜜不同,我们也不知道蜜蜂是吃了啥而产了蜜,而且它产蜜的蜂巢都建在长满刺的植物里,取蜂巢的时候非常艰难,但是一旦取出来,只要一口蜜就可以让你整个冬天暖和和的。这种蜂蜜有巨大的能量。
我听萨古鲁说过蜂蜜是超级食物,能瞬间给身体补充能量。硬汉朋友这么说,我还真的很想尝尝这种蜂蜜。但他说那东西可遇不可求,不是经常有的东西。也是啊,如果它是普遍的,能量就不会那么高了。不管什么地形,什么气候,总有那个区域生产出独特的食物,这就是大自然值得我们敬畏的地方。
供暖炕从山上下来,人有三急,我想上厕所。硬汉朋友把我领到自家的厕所,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旱厕。
我听说过我国西部的农村也使用旱厕,但是从来没有体验过。旱厕顾名思义就是不需要用水冲,拉完即完事儿。
他开了门,把我领进去。类似于我小时候自家村子里的那种粪坑,挖一个洞,然后两块砖垒起来,蹲在上面。我往洞里看了一下,下面是之前他们方便过后留下的草纸。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什么臭味。我琢磨着其中的原理。在我们南方,厕所是最容易滋生细菌和长霉的地方,而且不及时清理肯定会有异味。那里的旱厕,墙一样用他自制的泥砖垒起,说实话这种房子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中还挺凉快的,砖好像有毛孔,能疏通空气,感觉空气无时无刻都是在流动的。后来我琢磨出了这种旱厕没有异味的原理。
原因是这里实在太干旱了。水(尿液)滴落到泥土里瞬间被蒸发干了,一点痕迹都没有,那么异味也就没有了。我上了一趟没有味道的厕所。
从厕所里面出来,先生和孩子们玩起了踢足球。爬山让我体力不支,加上口渴,我确实有点累,便直接躺在外面的一张类似床的地方睡着了。
那是乌国家家户户都有一种大木床,而他们家这个是铁做的,锈迹斑斑。床上面会放一个小桌子,平时吃饭、喝茶都在上面。先生和孩子们踢足球的打闹声慢慢远去,我进入了梦乡。当我醒来的时候,有些恍惚,硬汉朋友坐在门口,他看着先生依然在和孩子们踢足球,那一刻我觉得这是一场梦。
我午休的“床”孩子们和先生算是完全熟络了,连那个躲在屋里一直没出来的妹妹也加入他们的踢球行列。小C罗更是兴奋得从家里抱来了他养的兔子。踢球游戏结束后,他们一起做起了C罗明显的招牌动作作为完结的标志。看来,小男孩不管哪个国家的,喜欢球、喜欢球星都是一样的啊。
临走前,我问波努,怎么没见到你的妈妈?你妈妈呢?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我。
硬汉朋友说,儿媳去俄罗斯打工了。村子里的人做梦都想到美国、俄罗斯、迪拜这些发达地区打工。作为农村的人,甚至是一般的打工族,他们的收入并不高,可以说解决温饱可能都成问题。虽然有爸爸在,但波努从小也算半个留守儿童了。
临走前,跟那四个孩子说,你们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来中国找我……
我们走远后,波努大声唤着他爷爷,原来她尝了我们送的中国方便面,她说好吃,想给我们礼物作为交换……
要是我知道他们的情况,何止方便面,而我们身上只有方便面了……
鸟儿衔来的核桃我突然明白,我们之所以要来这里,是上帝提醒我们不要忘记穷人,不要任意挥霍,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而他跟我说的所有生活体验是我的创作源泉,我多想再跟他聊多一会儿,多想再听他讲这里的生活,可是我们是游客,我们不得不离开了。
也许吧,当我是游客的时候才对他们的生活那么感兴趣,如果我跟他们一样住在那个村子里,有同样遭遇的,连水也喝不上的,可能每时每刻都在为能不能喝上水而奔波,哪里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呢?我们总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感兴趣,但同时也不知道自己生活得多么幸福。在回去的车上,我一路都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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