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茕倚
1
那是个秋天,我们全家都在地里扯花生,四姐宣布,从下周起,她不再上学。我们都吃了一惊,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能不上学?况且她成绩尚好。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一家人,瞬间沉默。“不行,绝对不行!”几秒钟后,父亲一声咆哮,划破沉默。六个字,掷地有声。我们坚信,四姐不过说说而已,她又会如往常般,终将拗不过父亲,乖乖拾起书包去上学。
不成想,一天后,周一,四姐真的没去上学。父亲惯常的威严,在她这里折了腰。父亲伤心,终日以烟解闷,借酒浇愁。一向软弱的母亲,更是无能为力,一边温言细语地劝着四姐,妄想着她的回心转意,一边胆战心惊地安慰着父亲,唯恐火爆脾气的他做出什么伤人之举。
四姐敏感,内心密布着“艰辛,悲苦,责任,担当”之类的字眼,且十分刻骨。她不说,父亲也能体悟。没法,父亲只好依了她,握紧的拳头松开了,放下了。
依了她,父亲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大多时候他沉默寡言,间或,我也听见了他的叹息,“你们几个,都听好了,将来都要对萍儿好!”萍儿是四姐的名字。
时光流转,很快,四姐就在家呆了三年。三年里,她插秧割稻,推车挑水,原本粉嫩的小手,起了老茧。一次放学回家,她为了向我显摆一下推独轮车的绝技,满满一车菜籽却翻到了窑坑里。四姐冲下去,一个劲儿地往上拽。惜乎,坑深人小,怎么拽也无济于事。一旁的我,虽说只比她小三岁,却因手无缚鸡之力,只有袖手痛哭的本事。
她急了,哭什么哭,快去叫人。几个壮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抱上来,重新装好了车。那一刻,大力水手浮上了我的心头。我想,我要是大力水手,该有多好。
再后来,四姐不顾母亲的阻拦,数次和青壮年一道,奔赴几十里外的异乡搞建设。有时是拣马光石装车,推到指定的地方;有时是挖土方,以家庭人口为依据,人越多,土方需求越多。彼时我们家六口人,土方量之大可想而知。
四姐,一个小小的少女,那些男人才干得了的重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应付的。
2
织布厂招工,四姐去了。流水线上,日夜操劳。三姐念研究生期间,不止一次去看她,她开心得很,说,再累哪有搞建设累?
慢慢地,她注重穿衣,也开始打扮。父亲看着,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春节临近,她发了工资,扯回几段厂子里的军绿色涤纶,为父母一人缝制一套新衣。那些年,父亲一直穿着,直到过世。
后来,织布厂式微,又逢南下之风盛行,四姐便奔赴广州,进了一家服装厂。四姐书念得不多,但字写得不错,很快就当上了质检员,在厂子里,这算是轻省活,只是工资不高。可不知她是怎样地精打细算,有一次,竟然给正在武汉念大学的我,寄去了九百块钱。九十年代初期,九百块钱,可是相当有分量。
吉人自有天相。服装厂辛苦工作几年后,四姐有幸在银行谋得一职,较之先前的工作,算是体面些。谁知,就在那段时间,生活的飓风向她袭来,甚至将她连根拔起。
忽而向沙漠,忽而坠低谷,忽而登高楼,忽而入地狱。
我无可奈何,只能默默陪着她,陪着她走进那个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村庄,再陪着她从那个村庄走出来。
那些天,我一个人坐在落日下,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年少辍学的四姐,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被命运摔进黑色的青春里,日夜兼程,湍流不息。
四姐也哭,吃饭哭,睡觉哭,醒着哭,梦着哭,我从没见过她,淌过那些泪。《淮南子》里说,“犹忧河之水,泣而益之。”我原不信,那一刻却颇有些认同。
恣意伤感了几日,四姐站起来,恍若不再疼痛。她工作,生活,一如往昔。暗夜里,也不再听她叹息。转眼,四姐结婚了,也离开了体制。这几年,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总是一边忙不失迭地打理着生意,一边精心照顾着孩子还有母亲:凌晨五点,为儿子做好早饭,乘坐一个小时的中巴赶到店里,夜色四合,店铺关张,她再坐车辗转回孩子的住处,侍弄晚饭。安顿好儿子,她还要带上三两个菜,去看望母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即便如此忙碌,她还惦着我,怕我病,怕我累,担心我身处大都市,消费高经济窘迫,担心我挂念母亲。
她总说,妈的事你别操心,有我和大姐他们呢。
年少时青涩,不懂她内心的痛楚。
年少时叛逆,总是拼尽全力跟她吵架打架。
现在忆及,都是锥心般疼痛。
3
四姐稀罕小孩。
大姐有了孩子,她有空便去帮着带。她爱唱歌,轻声哼几句,小孩听着开心着,睡了。大姐却没有这样的本事,她总是拿个掏耳勺,在小孩的耳朵里胡乱折腾一番,小孩痒痒难耐,睡了。适逢暑假,我也去了大姐那儿。轮到我哄小孩,摇几下摇篮,她不睡,忽闪着眼睛瞧着我,我急,拿双手遮她眼,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瞧不见,睡了。
二姐有了孩子,她有空也去帮着带。她爱吃刚出锅的馒头,小外甥也爱吃,她只能浅尝辄止。一次,小外甥吃剩下了,她一高兴全吃了。谁知过了几天,小外甥竟想起了那几个馒头,又吵又闹。二姐生气,指责孩子不懂事,四姐一直笑,说,小孩子的话,又不当真?干嘛要生气?
我有了孩子,她早已成家,虽不曾专门帮我带过,但孩子尚小时,每次回家,他都抢着给孩子洗澡,夹菜,有时还抱在膝上,颠来亲去。待到孩子再大些,每次回家,进了商场,她就拉着孩子,要给他买衣买鞋。孩子知事,飞也似的跑了。离开家的时候,孩子泪雨滂沱,喃喃道,舍不得四姨妈呢。
大姐的孩子有了孩子,四姐有空了仍旧去帮着带。一日家人发来视频,四姐正满世界追着给那小孩喂饭呢。我留言,说,让她自己吃,不能养成坏习惯。也不知道四姐改了没?
我要是四姐,生意那么累,还要照看自己的孩子和母亲,怎么说我也是没有她这般精力的。我家先生反驳说,那是四姐有爱,有爱的人,能量满满。
我无言以对。
父亲那句“你们几个,都听好了,将来都要对萍儿好”的话,忽地又在耳边回响。
我羞愧难当。
千言万语,化作一行字,幸会,亲爱的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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