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亲生过四个孩子,她一生最痛苦的事大约就是小我一岁的弟弟的夭折。可她一生很少提起这件事,我记忆里有那么两次。
一次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母亲和马路对面的婶子因为类似于你家的猪拱了我家的红薯,我家的鸡啄了你家的白菜这类事争执了起来。这本来是村子里三姑六婆时不时会来一场的表演,即使两人撕破脸皮,互扯头发,我想在我的记忆里,也不一定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那天的别致在于对面婶子的大儿子--那个周末从镇上中学回来的大哥哥加入了战局。虽然我印象中大哥哥的加入并没有使对方有压倒性的胜利,毕竟母亲在嗓门和口才这两项上,在整个村子那是有口皆碑的。
但这场争吵的性质在母亲那里突然就上升到对方如此放肆,全然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我至今仍然记得母亲躺在用板凳支起来的木板床上,饱含哭腔地辱骂声:“生了儿子的死婆娘都来嘲笑我了啊,我生不出来吗?我也生了儿子啊。”……“是我不给你们老李家生儿子吗?”……“是我生出来的儿子你们老李家留不住啊,不到三天他就没了啊!”……床板在母亲的晃动下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在表演一场比刚才还可笑的闹剧。
那一刻,我,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悲凉,比被寄养在小姑家时,发现小姑父把零食藏在柜子顶端时还要觉得悲凉。
母亲再次提起这个夭折的儿子时,表现得已经非常放得下了。我拿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带我去爷爷奶奶的坟头报喜。回来时,母亲已站在门口迎接,见我们回来,她向前迎了几步,“都告诉你爷爷奶奶啦?”“嗯。”“哪个大学说了吗?什么层次的告诉他们了吗?”我连连点头。母亲看起来很兴奋,一边往回走,一边喃喃:“我养三个丫头也很好,那个死去的小子要还在,说不定也成了混世魔王。”
我并没有接母亲的话,十岁的悲凉再次漫上心头。
二
母亲为生儿子是豁出过性命的。我出生于1991年年头,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农村的政策是这样的:头胎是儿子的话,政策上规定是不能要二胎的;头胎若是女儿,享有生二胎的权利,不过必须得在女儿满五周岁后方能拿到准生证。
我那夭折的弟弟仅仅比我小一岁,就是因为没有准生证,不敢去医院,据说是用了没消毒的剪刀剪了脐带,导致婴儿感染,但这个无从查证。可能只是长舌妇们在村口猎奇时无端地猜测。
紧接着,仅仅一年多,也就是1993年,我的大妹妹就出生了,那时候我只有两岁半。大妹妹依旧在家里由产婆接生,所以你看,贫穷真的能让人放弃胆怯,一次次涉险。
那时候,住在我们上头的同姓伯伯在镇上任了个小职。在大妹出生不足一月的某天夜里,那位伯伯拿着手电筒拍响了我家的大门。他几乎没有任何言语,父母就开始慌乱地行动起来了。大妹似乎也被紧张的气氛吓到,嘤嘤地哭了起来。母亲的怀抱也不足以让她安心。
“小毛(父亲的小名),快,大人跑要紧,孩子见不得风,他们不敢把孩子怎么样的。”伯伯压低声音。手电的亮光惊醒了整个村子的狗,夜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警车的声音也似乎越来越近了。
父亲咬咬牙,从母亲怀里接过大妹,放进摇篮里,一把抱起我,拉着母亲,向后山跑去。我们蹲在一个枯萎的茅草堆下,父亲用他的左手把我的脸护住,我能感到茅草在他手上划开划去的声音,他小声地安慰我:“乖乖,没事,不要哭,一定不要哭。”一直到现在,我都搞不懂,一个两岁半的孩子,为什么会对这一晚记忆如此清楚。
我的记忆里,很漫长很漫长以后,母亲终于熬不住了,她小声地啜泣起来:“小玲(大妹的小名)怎么办?她会不会哭?他们会不会把她抱走?”父亲始终没有言语。又过了好久,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倏地站起来,坚定地说:“你躲在这儿不动,我回去。我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父亲拉住母亲,把我裹在怀里,向家走去。
村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这让父母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下来,我趴在父亲的肩头昏昏欲睡。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母亲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一瞬间,三四个手电筒齐刷刷照过来,两个黑影敏捷地窜过来,把父亲推得一趔趄。我被这陡然的转变吓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我把孩子放在床上,就跟你们走!”
那晚的母亲是如何度过的,我并不知道,之前的奔波慌乱让我疲惫不堪,一沾上熟悉的床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约几天后,父亲回来了。从后来的依稀了解中,我大概知道那几天母亲走亲访友,砸锅卖铁,凑了一部分赎金,把父亲赎了回来。而他们在约定交第二批罚款的前几天,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带着刚刚满月的大妹,逃跑了。从此,我开始了和奶奶生活的三年。
三
在我三个姑姑,甚至我母亲的描述中,和奶奶生活的这三年,我是被宠爱,甚至是被溺爱的,那个老太太虽然在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但是还是偏疼我偏疼得不像话。她们举了无数个例子来佐证这一事实。可是,奇怪的是,这方面的记忆,我似乎并没有储存下来。这生活的三年,只有两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第一件事依旧和我母亲相关。三年中的某一天,我的母亲回来了。我不确定她是专门回来看我,还是有事回来顺便来看看我。我也不确定她待了多久,我的记忆是从她要走的那一刻开始的。大人们都觉得看着她走,我肯定得又哭又闹,所以他们使劲地想把我骗出去,好让母亲悄悄地走。
我被他们说动了,同意出去玩一会儿,现在回想,我甚至怀疑自己当时是看他们太着急,故意顺从了他们。其实我什么不知道呢?我没有去找小A玩,也没有找小B小C,没有找他们提到的任何一个小伙伴。我坐在某户人家门前的石板上,干坐着,等时间流逝。
我回家后,母亲果然已经走了,大人们也都走了,只剩下奶奶在家。奶奶说:“你妈走了,下回回来还给你带好吃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点头。那时候不懂,可现在回忆起来,那分明是心碎的感觉呀!
第二件事是奶奶的去世。她的生病,治疗我并无记忆。我的记忆是她的棺木摆在大伯家的堂屋里,我带着白色的孝带,父亲把我抱起来,对我说:“再看你奶奶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我记忆中奶奶唯一的模样就是棺木盖上前一刻躺在里面的那个已失去生命的人。
四
奶奶的去世让我更加居无定所,我跟过大妈(大伯的妻子),姨妈,小姑,一年多的时间,我像一个皮球,被踢来踢去,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看人眼色。
奶奶去世时,我五岁半,在大人的协商中我被小姑接回了家,在小姑家附近的学校里念学前班。其实,凭良心讲,小姑小姑父对我并不赖,我记得有次我弄丢了书,在老师都没有多余的书的情况下,小姑硬是想尽办法帮我找了一本;我发下来的新书,小姑父会耐心地用透明胶带帮我过塑。
可是,孩子的心总是敏感的。小姑父对我和表弟一点细微的差别,都会让我感到焦虑惶恐。我现在都很难想象,五岁的我,是如何做到发现小姑父把零食藏在柜顶,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拿给小表弟,一边偷偷盯着柜顶咽口水,一边在表弟哼哼着要吃零食的时候,识趣地走开,给他们空间。我那时已经能分辨和谁亲,和谁疏,我一直以为小姑父是背着小姑做这件事的,我期待小姑能细心点,早点发现。我那时已知道小姑父的偏心是理所当然的了,我渴望在小姑那里得到公正,遗憾的是,它始终没有实现。
在小姑家的后半段,小姑和小姑父开始频繁地吵架,我直觉以为这肯定和我相关。某天,他们又起了争执,小姑没吃饭,小姑父把饭做好,喊我去吃。我没去。我那时大概以为这是在讨好小姑吧!可小姑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尽给她添堵。
我那时多么孤苦无依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学会了讨好表弟,因为只要表弟开心,他们都会开心。那时候,表弟有一个小车子,但那个车子必须要人推着才能跑。他坐在上面,让我推着他跑,大中午的,我热得满身是汗,围着院子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偷偷看坐在旁边的小姑,我多希望她能制止一下这个游戏,对表弟说:“姐姐累了,让她休息会儿。”可小姑什么也没说,我只好假装开心地跑啊跑。我那时心里在呐喊: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啊?
这种讨好型的人格一直跟着我到现在。我记得上幼儿园的那个寒假,大爹把我接到他家过年,他问我:“平平,你上学得奖状了吗?”我没有得奖状,也没有得大红花。我那时多么惶恐啊,我怕我的大爹失望,所以我撒了一个特别拙劣的谎,我说:“本来有我的,可是我站在最后一排,发到我这儿的时候就没有了。”你可以想象,这个谎被大人们当做笑料提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们哪里知道,当时那个撒谎的小朋友胆怯担忧的心情啊!
幼儿园上完后,我回到原来的村子读小学。我先是被安排在姨妈家,姨妈对我好不好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她嫌我的长头发不好梳,拿剪刀剪了我的辫子。据她描述,她给我剪时,是商量好的,可我妈回来后,我立刻崩溃大哭,弄得像是她强迫我似的。
反正没多久,我又被转寄到大妈家。大妈是个粗犷的农村妇女,我去的第一天,她就把大我两岁的堂姐转去和大爹睡,让我和她睡。我有印象一件事是,有次我感冒发烧,把我整个塞在被子里,把口紧紧压住,说捂出汗就好了,不管我怎么哀求,都不放我出来。毫不夸张地说,那次我真的以为我会被憋死在被子里。不过,感冒好像真的因此被治好了。
这样过了半年,我的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
五
在我上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的家人终于回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就结束了。其实大妹的事早就翻篇了,计生办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早已忘了这种陈年旧事。这次的躲藏是因为小妹。
在奶奶去世的时候,母亲已经有孕在身了,所以他们才把我送到小姑家,而她和父亲,还有大妹则住到了更为偏远的二姑的家里。某天早上,我照常出门上学,小姑嘱咐我:中午早点回家,小姑父带我去医院看我的小妹妹。那天我的心飞啊飞啊,在学校里几乎度秒如年。尽管如此,我还是偷偷逃掉一节课,跑回去,可是也不敢进家门,躲在门口熬啊熬,只在看见小伙伴回来了,才敢进去。
小姑父带我去了镇医院,他们让我抱抱小妹妹,我甚至还吃到了梦寐以求的香蕉,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可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差点失去了我的母亲,她在那个山沟沟里难产,几乎流光了身上所有的血,偏僻的镇医院,只有那一天有足够的血为她输液,早一天或晚一天,她面临的都是死亡。尽管如此,她生下来的依然是个女儿。
我们偷偷地搬回了村里,自家的房子不敢住,只好暂住在某家废弃的平房里。父亲把大门用大锁从外面锁上,从后院开了个小门,每天回家,我都要绕行一周,从后门进去。一有风吹草动,父母就要立刻敏捷地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转移。有一次,我们一家五口赶着家养的一头母猪和它的十个猪仔在后山待到半夜。
这种日子持续了半年,某一天父亲从镇上回来,拆掉了大门前的大锁,我们家终于敞亮的打开了。
六
现如今,我们早已搬离那个村子,母亲提到她的三个女儿也是满满自豪。可是我永远都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会有遗憾,就像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我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道童年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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