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株桃树。
初醒那日,他扶着我的枝桠,恼春意迟迟不来。我在他的恼意中静静绽开一朵花。他看着看着,忽而笑了,叹我是棵有灵性的桃树。
自此,他便日日捧了书来坐在我身旁,吟“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偶尔跟我说说话,但大多时候他都在念着子曰子曰,他说他是一定要考取功名的,他不想一生碌碌,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放着光,我便晃了晃清瘦的身子,为他抖落一两片花瓣,告诉他,我在。
后来他进京赶考,三年未回来,我在他院中,兀自孤单的生长着,盼着能高一些,再高一些,能望见他在京城中的身影。
我等得万念俱灰,所幸他终是回来了。他跪在堂前,拜着列祖列宗。那时秋风已起,我却逼着自己在他眼前开出一朵花来,簌簌落在他肩上,他叹,果真是株有奇树。
他进京,做了兖国公主的先生,走时捎带上了我,又送与公主府中,自此,我便换了新家。
他初次进宫那日,天空碧蓝如洗。
她与婢女嘻笑于廊下,提着花裙回眸对着宫女笑,不小心撞到他身上,停下来笑问:“你叫什么名字?是来陪我的吗?”
她的笑干净纯粹如叶上宿雨,他不知所措。他知她就是公主,忙敛衣跪下,只觉秋风从她脸上吹至他脸上,瞬间滚烫,他听她恕他无罪微微抬起头,被风抬起的发梢,像流苏,绕进他心里,在心里打了一个结。
她叫他怀吉哥哥,时常央着他爬上我的枝桠掏鸟窝,她便仰头望着他笑,似他是踏月而归的大英雄,时常懒于练字而拽着他的袖口撒娇。他说她不学无术她的父皇就不会喜欢她了,眼里却写满了心疼,亲自握着她的手执了笔一笔一划的教。直到有天她对他说:“怀吉哥哥,父皇说要给我选驸马,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呢!”
他呼吸瞬窒,倚在我身上竟感觉全身冰凉。他也深知他们的爱恋是注定不容于世的。他草介出身,她一世尊荣,他们之间隔的不是一莞宫墙,而是天地。
她终是嫁了,一袭嫁衣,灼伤了他的心,烙在心上,如朱砂。
她过得并不好,他日日朝我念濤。
她遭驸马冷落,遭婆婆刁难,颜色迅速枯败,甚至夜叩宫门嚷着要回家,却只招来朝丞一致指责。
她像被潦草种在路边的牡丹,更哪堪风雨连连,不见天月。唯他,是她余下的温暖。
因为明知这一世都不可能与她共话桑麻,于是格外温柔,也格外缠绵缱绻。明知这是一场千里的跋涉,最后只为一场,甚至来不及告别的见面却依旧固执得一塌糊涂。
他陪她言诗作画,在月下为她描眉点砂,细乳分茶;他陪她晨钟暮鼓,安之若素,把所有痛苦一一咽下,明知会有涛天大罪,也依旧形影不离。
他常听她笑得烂漫,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瓤,仁儿在心里。两朵隔墙花,早晚连成理。”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被调离她身边,从此再不许他们相见。后来她与驸马和离,那个曾经穷极天下爱她的父皇将她幽禁宫中,她日日跪朝天子祈求宋仁宗能成全她们,天子视而不见。
她身体一日愈一日差,偶尔呕了血在我脚边,我因喝了她的心头血,长得越发茂盛,隐隐望见墙外他扶墙而立,一脸沧桑,满目凄凉。
后来她便失了心智,痴傻疯癫,日日对着高墙喊,还我怀吉。而他常在她宫墙外对墙而立,我开了花,便请了风神送他一两朵,他捧着花,哭的像个孩子,仿佛听见清玲般的笑从远处传来,她提着花裙,在走廊上轻快的喊:“你叫什么名字,是来陪我的吗?”
“两朵隔墙花,早晚连成理。”可惜,他未能与她连成理,他在准备救她的前夕被一旨圣喻送到西疆,战死沙场。
她依旧痴傻,最后病死在我脚边,我望着诺大的长安城,再寻不到一丝一毫他她给的温暖,只感叹做人不如做树好。
一生招摇,不为情,不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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