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我们的青春

我们青春最好的时间都给了高中。那三年里，我们都还有着青春期的迷茫，但又背负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压力。我们都是单纯地努力着，每个人脑子里都绷紧了弦，咬着牙流着汗为高考拼命。

等到高考结束大学生活开始，大家脑子里的这根弦一下子就松了下来，看见什么都特别想玩。记得大一刚出军训期，我们周围的网吧天天爆满，里面都是和我一样从高考压力里挣脱出来的年轻人。

高考结束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新的人生目标。我们开始肆意挥霍青春期那用不完的精力，一部分变成了球场上的汗水，一部分变成了网吧里的游戏。

每个人都有迷茫期，都不会持续太久。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很多人找到新的目标，从白天打球晚上打游戏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但也有部分人沉迷在这个状态里出不来，后果就比较严重。读大学的时候，我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同学。

我读大学是在大连。大连的夏天，既有北方的高温又有南方的潮湿。早晚走在路上，我都能感觉到汗珠子顺着脊背噼里啪啦往下掉。晚上睡觉，夏凉被就像被雨淋过，拧不出水但湿漉漉地裹在身上。过一个暑假，有的宿舍床板上都可以长出蘑菇来。

夏天没课的时候我一般都在图书馆待着，一直到闭馆。图书馆是我们学校夏天冷气最足的地方，而宿舍里没空调没风扇，热得呆不住人。我就天天在图书馆玩手机，顺便看些书。

大学四年，我出门几乎都不会带钥匙，因为我们宿舍有一位宅神，我们可以叫他小A。小A是个游戏宅，就是我说的那种同学。在那个没有方向的状态里，小A三年没有出来。

大二的时候，小A最长可以超过一个月不出门，每天猫在宿舍里打游戏，看游戏直播。每天的课都不去上，吃饭靠舍友带饭。我们上大学的年代，游戏直播刚刚盛行起来，每一款游戏都会有高手在网上直视频直播。那个时候还没有LOL和农药，流行的是穿越火线和dota1。

每次回到宿舍，我总能看到小A光着上身坐在电脑前，脖子里搭着一条毛巾，不时地擦一把脸上的汗。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A，给你带了饭，吃完了再玩。

小A坐着一动不动，头也不回，好的凯哥，饭先放一下，我打完这一把。

我搬着椅子做到门口乘凉，屋里往外冲着热风，夹杂着汗液和饭菜的味道，很不好受。我有很重的鼻炎，嗅觉不太灵敏。我都能闻出来味道不对，很难想像小A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过了十几分钟，小A终于结束了那一局游戏。看他的表情，我很难猜测他到底赢了没有。但是从扔开鼠标键盘的那一刻，我能明显感觉出小A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就没了大半，眼睛里的神采也消失了。他端着一次性饭盒，僵硬地往嘴里刨着饭。吃完饭，小A把垃圾丢到门外的垃圾桶，又回到桌子前，开始他的下一局游戏。

那天是周五，两个本地的室友都回家了。我坐在门外玩手机，小A在里面玩电脑。直到熄灯，我们隔着几米远，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太热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转头看去，小A的手机还亮着光，他也没睡觉。

我望着天花板，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特别想找个人说话。小A，聊一聊？

床对面的手机灭了。传来小A闷闷的声音，好的。

小A，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我知道。

我听到他在对面翻了下身，很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

凯哥，我不知道。小A的声音有一点哑。我想过很久，但是我不知道。凯哥，你想过吗？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让我也沉默了好久。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我在努力什么。每天让我去上课去自习去写作业的，还是高中留下来的习惯。和小A一样，我也是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做什么样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靠着床头坐了起来。我一边想着一边说，说的很慢。具体的话已经记不清了，大体意思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会去哪座城市。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世界，我想要改变它。虽然这只是一个少年的梦想，但是你总要为这个梦想做点什么。

我说了很长的时间，说到我自己都有些困了。对面一直没有声音，我觉得小A可能已经睡着了。

过了挺长的时间，我听见小A很小声的说，凯哥，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对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改变。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高考结束了，考上了家里满意的大学，剩下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的梦想，可能在那三年里都用光了。如果以后你真的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记得带上我那一份。

平时小A是一个睡觉很沉的家伙，扔掉手机几分钟就能响起鼾声。但是那天晚上直到我困得不行昏昏睡去的时候，小A那边没玩手机，没有说话，也没有打鼾。这个家伙就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小A已经带着耳机打游戏。和平时不一样的是，桌子上摆着两份早饭，还在冒着热气。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看到的，因为我记得这个家伙已经一周没出过门了。我翻身从床上下来，拍了拍小A，指指桌上的早餐问道。桌子上的，什么情况？

凯哥，你醒了。小A把耳机挂在脖子上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没啥，看你没起来，就去买个早餐。

这是我第一次吃小A买的早饭。平时我出门的时候，小A都还在睡觉。我等着他打完那盘游戏，和他一起吃了一顿早饭。

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擦了擦嘴。小A，今晚有点事情，可能不能给你带晚饭了。

小A愣了一下，低下头专心对付他的早饭。没关系的凯哥，你忙你的。晚饭我自己来就好。

我知道他说的自己来就是晚饭不吃了。那个时候还没有饿了么这种订餐app，只有商家送餐电话。小A已经很久不出门了，我怀疑他连送餐电话都不知道。

我说，算了，晚上等我电话吧，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别和我扯没用的，我知道你有空。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大排档，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掏心底的话。我开始了解小A的过去，也开始知道一个高考佼佼者沉迷游戏的心路历程。

小A来自山东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国企工人。小A很小就知道不好好学习就没有未来。从小学开始，小A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爱读书，不玩游戏。一直到高考出榜进入我们的大学，小A一直是他们那里小孩子的榜样。一直到他进了大学，他的小学老师还会在课堂上和小朋友们说，你们有一个很厉害的学长，叫“小A”。

故事很平淡，小A描述的也很平静。我开了一瓶酒递给他，这样子的生活不也很好？

你没经历过的，你不知道。小A抓过酒瓶子狠狠地灌了一口，你听我说好像很有意思，其实这种生活无聊透了，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现在家里人还以为我在大学里面也过的很好。他们希望我考研。

我说，考研就考研，你这样的学霸，只要想学习，学起来应该非常轻松啊。

小A说，可是我并不想考研。我不想按照他们说的去活。从小到大我都在按照别人的意思去活。从家里出来了，我要活出我自己。

我并不知道小A为什么情绪会变得激动，只能默默地听他说。

我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以为考上大学，我就能从家里出来，自己说了算，可是我错了。到现在，我那里每一个人都在和我说，我们那里是国企，工作是全世界最稳定的。我在外面读完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读博士。考上了博士再回去做工人，就可以天天在办公室里玩，可以天天不干活还拿很多的钱，下半辈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他么的出来上学就是回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吗？

我他么的出来上学就是为了回去当工人？

我他么的上这么多年学就是为了不干活天天拿钱？

我他么的……

我其实不太理解这种逻辑，我第一次听说上学的目的是为了不干活还拿钱。我说，你应该告诉他们这么想是不对的。

小A把酒瓶子在桌子上用力一顿，周围吃饭的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试过，没有用。过年时候我和家里人说我想留在外面工作不想回家。结果第二天所有我认识的亲戚朋友全都到我家，就是为了劝我死了这条心。他们告诉我去大城市工作都吃不上饭的，在家这边有亲戚排朋友的凡事都有个照应。老人不用我照顾，家里可以给我买房子，可以借钱不用房贷。

我说，那样活着其实挺没有意思的。好像读不读大学都没有什么用。

小A说，读大学是有用的，他们知道在那个国企，一本学历每个月可以多拿300块钱。

我说，大学四年就是为了每个月多300块钱？你不是在逗我玩吧？

小A说，我也觉得很好笑，但是他们真的是认真的。而且我连反对的权利都没有。我妈说了，我要是不回去，她就不活了，她就死给我看。凯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家里人学历最高的就是初中毕业。我说的很多东西，青春、理想、人生目标他们都不懂，他们就知道在我们那里不干活能拿钱就是最好的。

我很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的时候，小A的眼眶红红的。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爸妈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我回家当个有学历的工人，这样他们出去脸上有光彩。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够不够回去做一个工人的？

小A冲我咧嘴一笑，我觉得我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好工人的。为了庆祝我可以成为一个好工人，凯哥咱们走一个。

我举了举杯，一杯酒喝下去，只觉得火辣辣的。我能感觉到他绝望的心情，但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小A说，你觉得我是在浪费时光，其实我很享受现在。这一年多是我自己的时间，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一下看看。

我自己的时间还有两年半，我就想按照自己的方法活。现在你知道了吧，学习对我来说真的没啥意思了，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管我怎么学，我也是一个回家做工人的命，以后的日子我不用想的。

本来叫小A出来，我是要和他聊一聊理想，聊一聊未来，聊一聊不颓废。但是他的一番话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听着他的故事，陪着他一杯一杯的喝酒。最后我俩都喝的不行了，在路边吐的一塌糊涂，互相扶着回到宿舍。

躺在床上，小A小声说，以后的事情我想的很清楚了，既然和家里说不明白，也不能狠下心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我就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我认命了。今天喝酒有点多，不过话说的很痛快，我很高兴。我困的不行了，我要先睡了。

我听到 小A在黑暗里翻了个身，轻声说，要是那么活着真没意思，大不了不活了就算了。

之后我们的生活还是没什么变化，上课的去上课，打游戏的打游戏。期末的时候，我踩着及格线过关，小A补考2门，重修3门。

大三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小A突然开始用功读书了。用功的小A是特别可怕的，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修完了大学所有的学分，顺便在大三暑假完成了毕业论文答辩。

大四的时候小A面试了几家我们行业的大公司，基本都拿到了offer。我们还在找工作的时候，小A已经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公司了。

大四毕业的时候，小A并没有留下来，他还是听从家里的决定，回去做了一个工人。

再见到小A是毕业后第三年，在一个同学的婚礼上。他比上学时候胖了许多，还是不爱说话喜欢看手机。他笑嘻嘻地和我说，那个国企要不行了，可能回去他就要辞职了。凯哥，时间证明了我的眼光是准的，那个地方果然不行，我是对的。可惜三年之后，我已经是一个废物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既替他感到高兴，又替他感到悲哀。我在他的眼底已经看到了颓废的颜色。

小A用了三年，只证明了家人的决定是不正确的，这时候家里人终于不再强迫他留在小城市里，希望他出去试试，因为那个城市的企业都不行了，发不下工资来。但是毕业三年，三年没什么价值的工作经验，小A的竞争力还不如一个应届毕业生，投出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毕业的时候，小A说过，走出这个大门，我的青春就结束了，我不再是我，你们还是你们。

现在我也还记得那个两人大排档的周末，记得一年通杀所有学分的小A。那几年的记忆很是难忘。

兄弟，真心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们的青春不是打不完的游戏，是那改变世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