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两天把《影梅庵忆语》读完了,本文的作者是为冒襄,是个有名的大文人。他终身不仕清,与侯方域等人并称“四公子”。
而文中所怀念的女性,在历史上也是鼎鼎大名,她的名字叫董小宛,是秦淮八艳之一。
对于原文的故事细节我不愿意转述太多,有兴趣的读者大可以自己去找来读一读,我只拣一些我需要的情节来写。
02
明末清初,正是乱世,读罢此书,我深深地为董小宛之类的风尘女子于乱世中的人生感到可惜。
作者初见董小宛是于曲栏之上,一见面就“惊爱之”,不过小宛那时薄醉未醒,只匆匆一晤就告辞了。
紧接着,作者又结识了陈圆圆,陈圆圆也是一个才色双绝的名妓。而在明将灭亡之际的乱世,这些歌舞伎最害怕的就是被豪强抢去。书中记载陈圆圆或者董小宛都有过或险些有此种遭遇。
当此境况,她们最希望的就是能够嫁与有身份有名望的人,能够为自己带来保护。彼时,南京旧院早已有“家家夫婿是东林”的风尚,与东林文人结合是她们顶好的归宿。
才色越出众,名声越响亮,就越有可能遭人强暴掳去,故陈圆圆自然也有择木而栖的想法。
03
某一天,陈圆圆在河边对作者说:
“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
不过作者此刻并没有要把陈圆圆娶回家的想法,只告诉她他目前心中只关心处在兵火中的严亲,是可以“弃妻子以殉”的,何况当初屡次拜访她,只是因为旅途无聊寂寞罢了。
但陈圆圆并不灰心,她告诉作者只要你最终不会抛弃我,我可以一直等到你把家里的事情全都处理妥当之后再来娶我。
作者一听,便爽快地答应了。
可惜的是,到了冬天,当作者再度去找陈圆圆的时候,才得知她在十天前就被豪强给抢走献入皇宫了。
作者感到“怅惘无极”,夜里抑郁得睡不着觉,和朋友一起泛舟散心。
但是好在他本来就不是特别想娶陈圆圆,所以最终自我宽慰道“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04
不少文青读到这里,恐怕要骂冒襄是个渣男了吧?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首先,作者和陈圆圆之间未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基础,自始至终都是陈圆圆一人在自作多情,作者可从来没有主动想过要娶陈圆圆回家。他文中对陈的答句就有:“两过子,皆无聊闲步尔。”
其次,陈圆圆的身份是一个妓女,在社会等级森严的古代,妓女之流是社会最底层的。况且谁无骨肉之亲、谁无父子之情呢?若是他重儿女私情而轻严亲的危难,那他一定会被人所不齿。
冒襄是个聪明人,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至于他所写的什么“怅惘无极”、“是晚壹郁”,那不过只是古代文人惯用的夸张之词罢了。不足信。
05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作者行船归里。经过苏州吴门的一处小楼,经打听,原来董小宛已迁居到此处,此时距离初次见面已经事隔三年。
董小宛此刻的景况十分凄凉,她的母亲刚刚去世,而自己又疾病缠身。一见作者,突然勾起前尘往事,感动得泪流满面。
之前说过,那时的风尘女子都渴望嫁给东林党人,董小宛自然也不例外。
她首先含泪暗示说:
“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
后来作者要告辞了,又挽留道:
“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作者继续坐船回乡,董小宛一路相随了二十七天,作者“却不得却,阻不忍阻”,到了金山时,董小宛彻底地要跟随作者,她对着长江发誓:
“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06
不过冒襄这个人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于感情上是理性的,而非感性的。
董小宛此时十九岁,正是上大学的年龄,正是可以不顾一切,随便爱随便恨的年龄段。而冒襄,据文章的细节推算,他此刻约30岁左右,早已熟知世道,过了性冲动的年龄。
所以对于美女们的主动投怀送抱,他不会像无知村汉那样色迷心窍,而是会权衡利弊以定取舍。
07
面对董小宛的痴心,作者起先以科举将近,要努力复习为由拒绝,又想到董小宛在外面有太多的债主,会给将来落户的事带来麻烦。
一番陈情劝得小宛暂时先回了苏州,当她掩面痛哭,失声而别后,作者写道:
“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作者原本以为董小宛这一回去,会逐渐死心,但是没有想到小宛居然只带了一个老妪便从苏州坐船过来找他,途中遇到盗贼,藏于芦苇荡中,断饮断食三天才幸免于难。
饶是如此,作者依旧冷面铁心,与姬诀别,让她先回苏州。因为他父亲刚回到家,而董小宛的债主也都追了过来,作者担心会被父亲知道而影响体面。
读到这里,真是为小宛感到可怜,虽然作者心中有太多的现实的考量,但他的社友们却“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就连作者的正妻也很喜欢小宛。
不久,在作者的社友和妻子的帮助下,小宛总算顺利地进入了冒家。
两人携手登游金山时,后面数千余人跟随着,指为神仙人物。
08
小宛嫁与冒襄后,二人的确有一些诗情画意、岁月静好的生活。
他们一起游览江山胜概;作者编写唐人诗集,小宛则帮他稽查抄写,细心商定;两人一起讨论历史,小宛又自己编写了一部《奁艳》诗集,作者帮她校订后雕版印刷。
除了治学生活之外,这一夫一妾在品酒品茗、品香植梅、种兰赏月方面亦有相同的志趣和审美。
董小宛还为作者平淡无奇的饮食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她会制作各种海错风熏之味、各种解酒消渴的花露,还有各类果酱、豆豉、红乳腐和各种肉味。
作者特地费了一大段的笔墨记载小宛制作饮食的画面,文字优美,钩人胃口,令人觉得此中美味是为玉府琼宫所有才对。
作者在段尾写道:“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可见,小宛于饮食方面,亦可称绝。
09
当国难突然发生,清兵攻入江浙时,人人逃离故土。
当逃难时,作者一手扶着老母、一手扶着妻子,两个孩子交给了亲信带走照顾,而伸不出手来帮助小宛,只叫她速速地跟着后面跑。
即便在如此生死危难关头,小宛也丝毫不为自己考虑。在安全以后,她对作者说:
“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后来再次逃难时,作者觉得身上背负的担子太重,就想舍弃小宛,对她说:
“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小宛面对作者的诀别,依旧痴心不渝,说:
“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苛可自全,誓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
相比于冒襄的铁心,其父母却舍不得小宛,不忍心将她一人丢下。
幸好上天有眼,一家八口,在清兵的杀掠中觅得一条小舟,才平安遁去。
10
此后他们的生活依旧没有好起来,不仅依然流离,而且作者又接连患上痢疟和毒疮,每次都有半年左右,几乎死去。全仗有小宛日夜不息地在旁服侍才得康复。
作者病失常性,常常暴怒,用恶言恶语辱骂小宛,但小宛始终没有一丝不快的脸色。反而安慰道:
“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
再引两段原文,看看小宛是怎么服侍作者的。如:
“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
“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
11
照记载看来,冒襄的父母当初留下小宛实在是给了冒襄莫大的福气。否则,冒襄很有可能中年而殁,哪会活到八十三岁呢?
可知冒襄的长寿乃是小宛的短寿换来的,作者在卷三逃难的最后写道:“而姬之惊悸瘁瘏,至矣尽矣!”。
在小宛逃难的岁月里,她就已经劳累成疾了。再加上接下来的五六年间,作者常常病发,每次都是小宛悉心呵护,由此忧劳成疾,故而她去世的时候才二十八岁。
那么董小宛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呢?
一个原因当然是她对冒襄情之切、爱之深。
另一个原因是她的出身,她是歌妓,前文讲过,妓女之流在古代其社会地位位于底层,是为人所不齿的。
冒家是士族,是大家庭,她当然要处处小心,处处卑微,否则很容易会被赶出去。看看她初入冒家时的生活作风就可以想见其心思: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她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
正因时代观念如此,风尘女子在古代若嫁入世家,不得不俯首低眉,如履薄冰。这是我读《影梅庵忆语》后,体会至深的一点。
12
现在有些女读者在读这些作品时,一读到女主人公受苦了、受委屈了,就会口诛笔伐地喷作者是个渣男、是混蛋。
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
读书应当抛齐胸中成见,并将自己想象成书中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人物才行。当读古书时,首先就要先接受那个时代的特征,如各阶级社会地位不平等、如男尊女卑等,否则以21世纪的观念去阅读几百年前的作品,那还能有什么看头?
难道你还要董小宛提出二十万彩礼、三十万的车、三环内的房、不侍养公婆、家务与冒襄平分等要求?
若是如此,那也就不可能有这些感人至深的作品问世了。
对于此类读者,我实在觉得非常可笑。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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