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着悠悠小船,向东面的群山漂去。
二嫂近来身体不好,需要调养。二哥又怕药铺的药材不够格,便让我亲自去找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带回去。
我们住的地方不算偏僻,因而去少有人烟的大荒山需要好些时日。我在船上也不知漂了多久,反正大约是看过两次日出了。
船靠了岸,将歪着身子熟睡的我撞醒了。我大概是中午红日当头时划船累着了,竟不小心睡了过去。还好水势不急,没将我送去什么阴森幽暗的地方。
我下了船,看着这儿绿树环绕,地势平坦而广阔,寻思着这儿应当生有夏枯草。
"这是什么香?"我缓缓地向里走去,渐渐地,几丝香甜飘了过来。那香说浓不浓,说淡不淡,似近不近,似远不远,萦绕在鼻尖处,刚刚好。
我望着那层层的密林里有几点红,以为是长了什么果子。两天没怎么吃饱的我欢喜地跑了过去。
跑近了才看得真切,哪里是有什么果子。这茂密的林子,就如屏障一般,罩着这里面的一方桃林。放眼望去,一片幽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浅浅桃色,潋滟芳芳;生得明艳动人,俏皮灵动,却有丝丝凉意从嫩粉的花蕊中透袭出来,清冷傲骨。几十棵桃花树种在这山谷中,树还不大,看着像是刚栽一两年的,花却开得成熟知性,粉得娇艳,艳得俊俏,俏得魅惑。朵朵花瓣如少女的嫣然一笑一回眸,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被王公贵族供奉的大红的牡丹和海棠,也不及她的半分迷人。
我伸手去摸那柔软细腻的花瓣,一滴雨水从花蕊顺着花瓣落到了瓣尖,闪闪地挂在那儿,如粉墨一般,又带着水晶的高贵与纯净。
我一时竟忘了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忘情地在随微风落舞的片片芳菲中轻轻走着。
忽而望见前面有户人家。这里离市集那么远,怎会有人?我好奇地走去看看。
我刚想推门进去,一位姐姐就在里面打开了门。
她见我站在门外,微微吃惊地张了张嘴。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极甜极美,就如她屋外的桃花香一般。
"没有,我只是……路过。"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
"来者皆是客,进来坐坐吧。"她笑着说。她的笑很柔很暖,使得有几分可爱和温柔如花般开在了她二十几岁的妩媚明艳的脸庞上。
"你能找到这里,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她倒了一杯茶给我,笑着说。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我喝了一口茶,问到。
这茶好香。许是这里的桃花香气袭满了整间屋子,使得茶都有了桃花味吧。
"倒也说不上住,只是落落脚而已。"她道。
沉默了一阵,我情不自禁地看着窗外说道:"这里的桃花真好看。"
"嗯",她站起来走在窗前背对着我,望着屋外的桃林,许久未动,像是入了迷,"是我种的。"她忽然说道。
"你?"我惊讶地问道。我没想到一位女子竟可以种下这么一大片桃林。也或许是因为她身上安静端庄的小姐气质,让我难以将她与农户联想在一起吧。
"那想必你是住在这里很久了?"我问道。
"最多两年吧。不过现在花开了也开得好,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原来五年前,她本是和她丈夫一起生活。
"我见着他的第一眼,还以为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小子,谁知却对花那么了解,"姐姐继续看着窗外的桃花笑着说,"他们家的祖宅里有一稞大桃树,说是从前哪位大官赠的,品种非凡,因而他们家世世代代都守护着它。自然地,他对如何种桃花,如何照料桃花,都了如指掌。后来娶了我,也将这好手艺教给了我。"
"那他人呢?为什么让你一个人种这么多桃树?"我问道。
"五年前,他最好的几个朋友出了事,他就去帮他们打理一下。"
"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笑,依旧温和地说道:"他让我先往南方走,待他完了事,自会来寻我。可我知道,他是怕我跟着他——"她忽然不说话了。
看着她的神情,我大约是明白了。哪有什么事能困一个人五年。姐姐的丈夫,怕是已经不在了。
"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我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五年前我答应过他,要将这世间种满桃花,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为了帮他这个完成心愿,五年前我只能选择独自离开。我必须理智,因为我一旦执意随他而去,他的心愿怎么办呢。"
"心愿?"
"桃花的香气能顺气活血,能在不经意间调理人的气息经脉,食用价值更高。他说他没有什么大抱负,也没有救世济民的能耐。他所能做的,就是多种一些桃树,让百姓更健康更幸福地活下去。"
这位姐姐的丈夫竟有如此情怀,倒令我敬佩。
"可是你还年轻,就一直这么居无定所地漂泊,不累吗?"我问道。
"天地之大,四处皆为家。再说了,我一个人要是老住在一个地方,岂不是太无趣了吗?"
不曾想到,我眼前这位花季少女,却说出了如此安详沉静的话来。使得她不像是初涉江湖的年轻人,反倒像是看透红尘万物归于平淡的老人。
"他离开我那一天答应过我,"姐姐忽然绽放了属于少女的灿烂笑容,如骄阳般暖人心脾,"如果我们有重逢的那一天,他会教我如何种出这世间最香甜的红花白蕊的桃花来 。即便没有重逢,他也会同我一样,一直走下去,种下一路的桃花。"
我带着姐姐替我摘的桃花登上了来时的船。她说我依二嫂的症状,除了夏枯草,桃花也可以调理。我朝家的方向驶去,回头看着那位在无尽等待与苦苦追寻中以天地为家的姐姐向我挥手。桃花谷又重新退隐在了翠绿之中。我身上残留的香气也随着溪水渐渐流去。
此后我每年都要驶船来这里帮姐姐照看一下这一片桃林。一是为了他们夫妇二人种桃花养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心愿;二是怕桃树枯了,姐姐的丈夫寻不到她。这幽香与艳粉,竟也将我迷醉得痴了起来。
五十七年后,一位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在一片桃林中走着。
"妈妈!你看!这朵桃花儿好好看的!"
妈妈走过去,也赞不绝口。
红花白蕊。确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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