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返回着晓学校当天,教师食堂的煤气罐、煤气灶被人搬去修理。我正发愁午饭吃什么。我想着到其他教师寝室寻些沸水泡方便面。途中,两位重庆籍工人向我打招呼。我问:“你们还有没有剩饭剩菜?”其中个子较高、头戴毛线帽的男子回答:“有,快来!”我返身拿碗,向他们寝室跑去。他们寝室就是地震后闲置的活动板房。途中发现这位高个子男工正向工友们借一条莴笋。他给我解释说,其实没有剩菜,想用莴笋给我来炒蛋炒饭。最后给我一份肉丁炒饭,味道很好。我心生感激,但不知怎样表达。这位大哥还为我端来一碗沸水,“肉丁炒饭很容易腻,喝点水就比较容易吃下去。”
我们攀谈着,倒是另外一位矮个子大哥兴致较高,而戴帽子的大哥开始双手托着低垂的头,时而缓慢摩挲着。
“大哥要睡午觉了吗?”如果打扰了他午休的计划,我会立即离开。
“没有,我一到冬天就怕冷,没精神。”
由于气温再次降低,水更容易冻结,影响混凝土施工质量,冬天工期正式结束。他们告诉我第二天就要撤离学校,先回西宁做几天工程,然后再回家乡。我这才注意到,校园里的工人比九月少了很多。明年四月,他们会再来着晓学校开始新一轮施工。
这两位修建幼儿园的工人来自重庆江津。江津,一座长江干流流经的城市。一座小城,有山意味着有隐秘的传奇,但却可能沉溺于封闭;一条贯穿而过的江水则可流通外来的空气。长久以来,我都觉着,能在聚居点沿河滨散步,观察着一天中河道由清冷到繁忙,感受水流的温存,此乃惬意事也。
这两位杨姓的工人骄傲地谈到家乡的特产:江津老白干以及米花糖。“这老白干味道不及以前了;不过米花糖还是以前那么好吃。去年我去山东看一个住院的,身上只带了这些米花糖,分给同一个病房的(病友)。他们都说好吃,还问是哪里买的。”在外漂泊的他们最有权评价家乡食物,虽然还是会多少带一点本土骄傲感在里面。
“以前在重庆打工的时候,才十八、九岁。没活儿做的时候,大家一起编歌耍。”矮个子男人很是大方,从自己陈旧的行李包中翻出一个软面抄本子,上面写有歌词,“我唱一个给你听:
成都省,重庆城(重庆还未成为直辖市之前,隶属于四川省,而四川省省会即是成都。)
白沙烧起好嘿(方言,意为“吓”)人(几位工人家就在江津白沙,那一带木制、竹制吊脚楼低矮密布,曾经一场火灾毁掉大量房屋。)
重庆的山,重庆的水
嘉陵江流水清又清
我从成都到重庆
小妹儿到重钢来接我(重庆钢铁厂)
刚刚下车小妹对我说
自你走后睡都睡不昨(方言,意为“着”,音同“昨”。)
晚上睡起做怪梦
见到你情哥好快乐”
几个月下来,发现师生们找我拿的药物最多的是感冒药和肠胃药。讽刺的是,我也不能幸免。
七月、八月,我呕吐了两次,这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当时只以为是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九月逐渐频繁,还有几次干呕。每当食管有强烈反应,就快步走到墙角,手扶着墙面,嗓子眼一阵灼烧的流动之后,眼角淌出几滴泪来。十月里,不但呕吐次数增加,就连胃胀也更明显。我没法集中精力记日记,白日里感到体乏,夜晚则入睡困难。有时连续好几天,入睡后会被腹腔中部刀割一般的痛楚惊醒,然而根据大便的颜色,可以排除胃溃疡或者十二指肠溃疡。
一切原因当然指向食物。走进食堂,餐桌上搁置太久的馒头和油饼已失去韧性。放在口腔中咀嚼时,它们发硬的肌理可以划伤口腔上皮。一片油饼、一个馒头,对于许多老师而言都太多,于是,他们用上厕所后未曾洗过的双手将之掰下一小块,和着酸奶一起吃,而后来的老师不会“拾人牙慧”,另从新的一块中再掰下一小块。就这样,不到两天,盘子里就没有一块完整的馒头和油饼,仿佛那是一堆被啮齿动物消费过的残渣。
每每看着这些硬结的面点,我的唾液腺竟丧失了条件反射的能力。吃不了残缺的面点,开始煮方便面做早餐,几天下来,觉得这样下去也会把肠胃损坏,后来特意将每天中午的剩饭剩菜留到第二天做早餐。
胃酸分泌紊乱,使得我食欲也消退下来。饮食本可以是充满愉悦的仪式,而今却成为肠胃迫于最基本的生理需要而进行的例行出勤。有时候幻想着有什么药丸或者口服液来代替食物,那该多好。一盒药片吃下来,身体并没有康复的迹象,胃药服用过多也会对身体产生严重损害。于是,原本强烈希望着认真观察高原一年四季的我萌生退出服务的想法来。
九月月假期间,我们各项目点采购了一盒精致的防水创口贴。美久曲忠将它放在寝室靠门的小柜子上,方便第一时间给学生包扎。等到十月中旬时,盒中的创口贴只剩下一半。我知道是学生在我们疏忽时偷去。有次,两个身体不适的学生来寝室请我给药,而他们身边有几位陪同者。我坐在椅子上,认真听着学生叙述病情。陪同而来的学生趁机偷一些创口贴。我无法理解为何他们盗取它:它既非零食又非玩具。学生很少皮肤受损划伤,也许那种心态就是儿童对不常见的财物的一种单纯占有欲:无论有用无用,多即是善。也许还可以让同学对自己多一些艳羡:我有你无。他们还让我联想到在湖北女人开的商店里顺手拿走零食的那几位藏族女性。在社工课上,我们经常对学生强调,这些物资得来不易,希望大家不要偷偷拿去;如果想要什么手工材料,可以跟我们讲。也许我们以前的教导方法有误,或者他们本就占有欲太强,想到此,心中有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气体,那气体快要凝固。
在准备返回县城的那天,情绪终于爆发。有位六年级女生趁我寝室聚集着五六位学生时,她顺手拿走一叠创口贴,即将出门,正被我瞧见,盒子里只剩下两封。她慌了,赶紧拿着创可贴闪出门去。
我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来偷,全都被你们拿完了!”
她回头瞥我一眼,将创口贴放回去,什么也不说准备再次离开。我大步追出去,“你们就这样走了吗?太不像话了!”
我希望让她和其他偷走创口贴的学生听见。
她回头转过身,走近我,害怕地掏出衣兜里的物品:揉皱的卫生纸、纸币、橡皮擦,摊在掌心给我看,证明创口贴已经全部归还。裤兜也翻出来,像耷拉着的耳朵。
我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对着她挥舞拳头吧。而且,这样在其他教师宿舍前大喝也太失尊严。她似乎不明白,犯下错误要口头致歉,总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返身拨开围观的学生走回寝室,尝试平息心中的怒火。作为志愿者,心里自然失望极了:到临走最后一天,学生们竟带来这样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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