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夏季闷热的风撩起烟灰色的亚麻质地窗帘,速度迅猛如同不可预测的洪流。余疏瓦想要遏制住这近乎咆哮的气流,娴熟地捆扎垂落及地的狂野布匹。
老式挂钟下站立着一个人。肤色深棕包裹着起伏有致的筋肉,宽阔帽檐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余疏瓦沏好一壶陈年普洱,垫了扎染花纹的杯垫置放在红木茶几上,示意对方就坐。
“你的名字?”余疏瓦指着自己尚未来得及摘下的工作牌,“我的名字写在上面,你的呢?”
大概是对别人详细说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汉字是一项很费力的事情。余疏瓦经常被人写错名字,解释了很多遍之后终于厌烦,于是每次自我介绍都会拿出一些证件,因为在她这个年龄还没有办名片的必要。
那人怔了一下,随即转身,脱掉被小雨淋湿一半的驼色化纤布料的外套,低领白色棉质t恤衬出其横亘健壮的锁骨。胸腔上方印刷着一行黑色铅字,像是洗也洗不掉的烙刑。
FX1745CN。
“嗯……应该是叫‘冯夕’。出生时间17点45分,区域代号CN。”
冯夕坐下,用手捧着白瓷茶杯啜饮着。这时墙上的老式挂钟铛铛铛铛地敲了七下。外界分外明亮,让人产生昼夜颠倒的错觉。凝滞的空气,喧嚣的人声,腐烂的气息,全部被放在一个大烧杯里不停地沸腾,散发出的味道令人作呕。
“所以,我很讨厌这里的夏天。”余疏瓦说完,看了看对面的冯夕。对方仿佛意识到了继续戴着帽子的失礼,摘下后露出清晰的五官。
他喝完茶,站起身,对着余疏瓦深深地鞠了一躬。“可以帮我找个工作让我留下来吗?”
余疏瓦很诧异,对于这样一位没有购买欲望却始终赖在茶楼不走的顾客,居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冯夕觉察到了她的诧异与不情愿,连忙补充道:“无论是什么工作,只要能够让我在这里生存下去就足够了。”
“你的证件呢?”余疏瓦首先想到的是用各种不合适的理由拒绝对方。
冯夕看似古脑地皱起眉,“证件好像没有,只有这一行字母和数字。”
“那么实在不好意思了……”
“可是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比如说我可以让人们感受一些新鲜的事物。”
这样的回答让余疏瓦笑得很无奈,现在早已经是连江湖术士都难以招摇撞骗的时代。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做体验经济。”
“其实我是从以后的时间过来的。”
看着冯夕煞有介事的表情,余疏瓦顺势揶揄:“请问您是从哪一年过来的?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后买那一只股票比较好?”
“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早已不存在公元纪年。”
中午的太阳炙烤着苍白的砂砾,储存的水已经用完,可能不久之后就会出现海市蜃楼的幻象,冯夕作为出逃者的生涯也到了尽头。
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作为生物体终究会一死,可是冯夕对于死亡本身的畏惧还是不可遏制地袭来,像是无数次经历过却侥幸存活下来的政治浩劫。在沙漠的夜晚昼夜温差的强烈反而带来了强劲的风,刮尽了灰霾的天空格外清爽,甚至能够看到只在历史书里存在的耀眼的北极星。
这座星球上没有被重金属污染的水资源已经不到1%,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可以在外太空找到其他适宜居住的星球的假说早已被推翻。第三次核战争之后,世界上只剩下四个国家,围绕干净澄澈的空气与透明清洁的水源相互争斗了很久,估计还会有第四次战争,这样世界上就只剩下两个国家,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什么都不剩。
人类的总人口不到十万。有人会说十万人还有什么好争的,连史前古猿的数量都不止如此。但是主流意识领域不这么认为。十万只是拥有生物体机能的人类数量,还有剩下的四十万亿意识被电子化,本来早就应该与微生物一同发酵却强行被机械化的“人”,还在苟延残喘地延续着违背食物链循环过程的生命。
那么早已机械化的那些“人”为什么还需要清洁的资源?答案只有一个,在清洗意识的时候这两样物品是必不可少的。换言之,只要不同价值观的其他事物依旧存在,就是对其生存的巨大威胁。
拒绝机械化的十万人,成为这一物种的异类。其中很多人都是宗教信仰者,追求本真的哲学家,不堪忍受电子化的艺术家,文学家以及诗人。由于这部分人的价值观与主流社会相冲突,但是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又不能将其赶尽杀绝。上层管理人员殚精竭虑地尝试过各种同化政策,无奈很多意志坚定的人,依然存在。
冯夕出生的前两年,四个国家联合起来针对这一部分特殊群体实行所谓的《稀有物种保护条例》。宣传上说所有的新生婴儿必须铭刻上自己的代码,以便于政府编录保存档案。冯夕的父母都是画家,曾经坚定地抗议当局用这种残暴的手段赋予柔弱肌体难看字符有悖于美学的手段,然而却还是被治安部门的人以无身份证明为借口强行实施了这一过程。
之后的成长年月,都在当局日益苛刻的政策下度过。直到某一天宗教暴动与示威游行又一次出现,于是四个国家都协商一致准备彻底消灭这一特殊群体——他们的选举权的票数少得可怜,早已不足为惧。
大屠杀的警报响彻街巷的那一晚,冯夕正在城市的边缘采集岩石样本。混泥土结构充斥的悲剧世界,想要找到原本模样的石头来进行观察,已是一件奢侈的事。
站在盆地边缘的最高峰眺望下方的一片火海,歇斯底里的求救呼叫编织成地狱受难图的帛画。再也不会有人站出来维护自己所代表的权利,正如机械化的时代已经没有人信仰神灵一般。
上帝只是传说,公元纪年截止。
水被用完后的第四天,冯夕倒在了夜空的北极星下。他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然后被漫天的甘霖温和地濡湿。
“于是你醒来就看到了我们茶社?”余疏瓦笑出声来,低头瞥见冯夕胸前编号的瞬间后,笑声戛然而止。
冯夕没有直接回答,站立的倒影坚如磐石,普通人的力气大概无法让其移动。
“那个时代,早已不存在非自愿性失业。因为每一个‘人’都被安排好了供求均等的工作。不愿意工作的政府会置之不管,因为机体自带太阳能发电,他们没有消耗任何资源。直到某一天有些‘人’终于厌倦了这种死也死不掉的虚拟生活,就会申请去清洗自己的意识,然后彻底消失,什么都不存在,包括骨灰。”
“那样岂不是很和谐?你看,我们这个年代的很多年轻人都在苦恼于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很多人基于社会责任与舆论压力都不敢轻易选择死亡,生活如同行尸走肉。要是有那么一种制度,让所有人都得到满足,何乐而不为?”
“正是因为有像你一样思考的人的存在,”冯夕直视着余疏瓦,眼神尖利地像是要把对方堕落的灵魂剜去,“所以在我出生的时代,只剩下了十万人。”
峦汀再度拜访余疏瓦的时候,在店里看到了用岩石堆砌假山的冯夕。有那么一瞬间,峦汀凝望着那些错落别致的二氧化硅化合物,有一种时间已经在烧杯里煮沸已久的错觉。
“这才是真正的后现代艺术。”余疏瓦开玩笑道。
放下茶盏,峦汀站起来和冯夕打了个招呼。对方回应以礼貌的微笑。
“可以再和我说一些以后的事情吗?很抱歉我知道回忆过去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记录的本能却让我不得不发问。”
“多谢后世人,戒之甚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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