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最小的丫头躺在床上。她觉得全身象泡在酸菜缸里,酸得不行。又觉得象煮熟了的粉条,软得不能有一点力气。
她的妈走过来,说:今天太阳好得很,你不起来出去转转?
小丫勉强对她妈笑笑,说: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没劲儿。
她妈叹了一口气。她妈说:人到这个世上,就是磨罪呢。
小丫的妈已经老了,皱纹爬满她的脸。她不像那些年轻父母,还有很多时日,还有很多力气和勇气。好像是怕打击到小丫,她妈又说:小丫不怕,细麻绳磨断铁项圈呢,三灾两难磕磕绊绊地,反而能长寿呢。
小丫不吭声。小Y的头转向窗外,阳春三月,阳光下,白杨的树芽芽绿得钻心地好。小丫知道,贴进白杨树,会闻到树木清香的气息。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抱了满怀单薄的野桃花,从窗外经过。那是春天最早的花朵啊,莫名其妙地,小丫鼻子酸了。
小丫的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在他们各自的小家里。只留小丫尚未出阁,连订婚都没有。陪着年迈的父母,小丫也不知道,究竟是父母在照顾她,还是她应该照顾父母。或者,她和父母都没有能力照顾到对方,只是抱团取暖过冬罢了。谁都是挣扎着活,挣命呢。
小丫的哥哥姐姐们,挣扎在生活的深潭里,自顾不暇,无法他顾。
小丫的父母也没有钱。不是现在没有,是从来没有。所以,万一生病了,小病小灾地,拖几天自己就好了。大病呢,有命了拿命抗,没命了命被拿去。因为命毕竟还是有的,钱却真的是没有。
不只小丫家,谁家都一样。
张家嫂子,开始的时候只是肚子涨,吃了很多酵头也没有用。后来肚子涨得象一张透亮鼓,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人就不行了。张家嫂子走后,人们都感叹说,走了好,再也不用受罪了。
李家二哥觉得喉咙里卡了一根小刺。谁知道越来越严重,到后来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包括水。李家全家人端着饭碗都不敢让他看见,他会发狂一样地诅咒能够吃饭能够活下去的亲人,这亲人里包括比他年迈的爹。不吃不喝的人,谁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叫喊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李家二哥也走了。
能平平安安活到老,需要很大的运气呢。
小丫记得,月亮清亮亮的半夜,她给她妈扯柴火烧水喝。她妈说,心里难受,胃里泛酸水。小丫打开家门,月亮就坐在西边的柴垛上,夜深夜静,连小虫子都睡着了。有猫头鹰在叫,小丫心惊肉跳地,她听人家说过,猫头鹰叫,是有人要死了。她妈身体不好,小丫怕猫头鹰这次叫,兆头是她妈。小丫飞快地扯了柴火,谁在脚后边追一样关了门。
小丫也记得,她妈贫血,半夜上厕所栽倒在床底下。后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她妈是贫血,又说,菠菜是补血的。但那一年的菠菜很贵,贵得象肉的价钱一样——其实小丫根本不知道肉的价钱,她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她只是觉得,菠菜太贵了。而且,从小到大,小丫口袋里都没有过一分钱。
那时候,小丫上边的一个姐姐还没有出嫁,小丫和姐姐一起到田里去挖野苋菜。野苋菜好得,小丫的妈妈大口大口地喝着苋菜紫红色的汤。小丫的妈说,真香,比菠菜香,比肉都香呢。小丫看妈吃得香,尝了一口,却是酸酸涩涩地。小丫和姐姐挖回来的苋菜,堆满了小小的厨房菜板。
小丫也会想到遥远的未来。但未来太遥远,可能她到不了呢。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好活的。即使活着,小丫觉得,没有人会要她了。她身体这个病病殃殃的样子,谁愿意要她呢?
小丫的妈弄到了一块钱。小丫问妈哪来的钱,妈不说。钱让小丫鬼使神差地坐了起来。小丫的妈用架子车拉着小丫到医院,八毛八分钱买了一袋葡萄糖,剩下的一毛二分钱,妈仔细地包在手帕里,说是够买一阵子洋火和盐了。
不知心理作用还是葡萄糖神效,小丫能够挣扎着起床了。小丫把葡萄糖也给她妈吃,她妈身体也不好。她妈不吃,让小丫吃。拗不过小丫了,她妈舔了一点,她妈说:真甜呢,凉甜凉甜的。
小丫就这样又活过来了。小丫象野草一样,泼辣着呢。
别人给小丫介绍了一个人。别人说,那家比较穷,人不错。小丫想,穷能穷到哪里去呢?无非和自己家一样,就到尽头了。只要人家不嫌弃她。
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大布衣裳。那人见到小丫,竟然有几分怯懦或者卑怯。小丫太熟悉这种感觉,当她躺在床上,没有钱看病的时候,她是无力的,也是怯懦的。当她在镇上供销社被别人下眼观时,她是自卑的。因为这份熟悉的感觉,小丫的心软得象一湖水,没有一点沙子。
婆家人会给订了婚的未来媳妇买衣服。于是,小丫平生第一次有了的确凉衣裳,卡其布的裤子。
小丫要结婚了。大嫂拿来了一双袜子,二嫂给了一把梳子。几个姐姐合起来,给小丫买了洗脸盆,买了脸盆架,这在当时算最大的件了。还差一面镜子呢,小丫想。但她不知道该对谁说,那人家也太穷了,说了只会给他增加压力。
还好,小丫的大侄女,比小丫还大几岁的,已经结了婚。她嫁的家庭条件稍微好一些,送给小丫的结婚礼物,正好是一面镜子。
小丫在自己的婚礼上,吃到了一大块肉。真香,小丫舍不得咽下去。咽下去,就没有了。
小丫新房的天花板是用彩色纸搭起来的,很漂亮。小丫睡在新房里,觉得象在天堂。一场大雨,天堂换到了人间:天花板露出真面目。上边是黑皴皴的房梁,房梁上吊满了烟灰串串,那是多年烧柴熏染来的。缺瓦的地方,可以看见星星。
小丫躺在新房里,看着星星。她想,天晴了,哪怕找泥巴和茅草,也得把那些窟窿补上。
家再破,不也是一个家嘛。有家,就够了。
小丫的一个姐姐来看小丫,给了小丫一块钱,说是妈让偷偷给你的,让你买几页瓦。你结婚前,妈来看他家,就看见你家房顶缺了不少瓦呢。
小丫问:妈哪里来的钱呢?
姐说:妈把银耳环卖掉了,你生病那次,妈卖了一只。这次,妈卖了另外一只。
小丫的眼泪蔌蔌地掉下来。银耳环,是故去的外婆,留给妈唯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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