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起,一直热,天炸开了,缝若游丝,密布蜿蜒。七月,天河之水渗流、飘洒,凉爽随之福泽天下,万民欢欣。
紫薇翘首,细雨靡靡,法眼所及,龟裂的缝隙还有大半正待修复,数以万计的喜鹊吃力地拍打着湿漉漉的羽翼,低鸣、盘旋在各个山头,黑压压、密匝匝地搅在一起,无一冲天。
“七夕将至,千年劫数吗?”
(一)
花枝轻摇,几片娇媚随风缀入一丛碧草。
“紫薇姐姐,你真是越来越……哎,我都想不出新的说辞了,反正就是美,美的让人心都疼。”
仰望天空的美人儿颔首回眸,是啊,阳光雨露,承恩天地数千年,终于枝及天界、根达地心,修来仙籍,幻得人形,美艳无双。
她明白自己的美丽,身形、繁花不知惹得多少仙凡心醉,不过她还是喜欢邻树窗前传来的这个声音,单单千年前初遇那句“姐姐,你的颜色软软的、温温的,”就把一颗风轻云淡的心撩拨的软了、温了。她也担心,自己终究只是过客,机缘全赖天定。
“却,今天午饭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山风卷裹着细雨,俏身影随声闪入窗棂内。
“姐姐,我还吃面条。”凤眼不禁热了,仙家是不需俗物果腹的,可自从千年前这个他随雷霆跌落,紫薇就溺爱着他的喜好,学习凡间女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尤其是把一碗普通的面条料理的活色生香千变万化。
“姐姐,万一哪天我忘了你了,你给我做碗面条,我只要闻一闻就能想起你来。”又是这句,这是相处百年后他常说的话。每次听到这句,沉寂千年的心都会“倏-------”地一下,若寒冰融化一样,细微地无声无息,却丝丝沁入心脉。
“紫薇,你称他为‘却’,一切孕育着转折,天机难测,深浅自斟。”这是天河仙子弱水千年前的一句谶言,时常回响在耳边,蛊一般,把一颗柔弱的心折腾了千年。
(二)
兀自快乐地享受着山景美食,既然紫薇姐姐说自己是天雷误中的小仙,那自己就一定是喽,难返天庭又有什么大不了,仙颜永驻,和姐姐朝夕相伴不也很快乐吗,更何况山巅周围有数不清的鸟儿终日啁啾,自己莫名地喜欢这些小家伙,似乎能和他们心意相通。只是这个阴雨天有些奇怪,这些可爱的精灵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枝叶和屋檐下,“扑棱棱-----”在紫薇浓密的枝叶间急匆匆地穿梭着,还时不时地飞到他的书窗外探头瞧瞧,仿佛有话难言似地。
“姐姐,这几天怎么了?”也不知为什么,紫薇姐姐近些天也怪怪地,少言寡语,时常望着天空和山下的河流发呆,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心事。
紫薇怎能没有心事,心底埋藏千年的秘密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纠结千年的情愫到了不得不断的关头。
天幕之外,风起云涌;群山脚下,洪流奔腾。掐指算来,今夜即是大限。
“却,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好啊,不过等等,有只小喜鹊受伤了,我们先救救它吧。”
这是一只刚离巢展翅的小东西,羽毛还有些稀疏,不知怎的左翼耷拉着,蜷缩在窗棂的角落,滴溜溜的小眼切切地望着,痛苦地抽搐着。
“没有伤口,可能是飞行技术不娴熟,在树枝上撞了吧。”紫薇缓缓地说着,回眸之际竟落了一滴泪,却的手腕上一抹泪痕、一丝微热。
正欲细看,紫薇已径直出门去了,行走在通往山弯的小路,喃喃自语:“王子,它在喊王子。”
(三)
哭够了,想透了,回转了,天也黑了。
九百多年来,不问来历,不论仙凡,不计得失,不求结果,只为那一句“你的颜色软软的、温温的。”。九百多年来,每个七夕他们都相互陪伴,在这太极岛最高的山巅,观星赏月,讲述传说里的故事,把自己也编排在悲欢离合之中,乐此不疲。
今日七夕,却早早地坐在紫薇树下等着姐姐,只是比往年多了些许担忧和忐忑。
“姐姐,你回来了。”
“嗯。”
“刚才一道光亮闪过我的窗前。”
“噢?”
“还在下雨,喜鹊都在你的枝叶里飞呢。”
“知道。”
“那,鹊桥?”
正说着,又一道光亮垂直笼罩着山巅。
“却,沐浴、更衣。”
疑惑重重地做完姐姐吩咐的一切,紫薇树下,香案齐备,姐姐凝神焚香,却追随跪拜。
檀香袅袅,雨丝尽避,枝叶间的喜鹊停止了飞鸣,却突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竭力地搜索记忆的犄角旮旯,远远地,一团光亮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三香燃尽,“哗----哗”漫山遍野的喜鹊黑压压衔尾而来,环聚在二人周围,齐刷刷喊着“参拜王子!”
“天哪!我竟然听得懂喜鹊的语言,他们分明是在冲我叩拜!”
“千年磨难今日结束,鹊族贺喜王子。”
“姐姐,我是谁?”
紫薇徐徐起身,抬头时已泪眼婆娑,强笑着:“结束了,今天就结束了。”
又一道光华闪耀天地间,连草丛里一只卑微的虫豸都清晰可见。四野无声,紫薇长舒广袖,笑着,泪着,“却,去吧。”
紫薇树上的喜鹊衔尾而起,在四面八方盘亘的渐次加入,有序相连,直飞冲天,一双双翅膀簇拥着的,是一袭墨氅,却惊恐地任由披上肩头,腾空。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在黑漆漆的天宇,记忆里的过往不期而至,起初是模糊的点滴,渐渐地细流成河,时断时续,绵延不绝。
我是喜鹊王子?我曾筑巢在紫薇枝杈间?我们和一对夫妇朝夕相处?他们天人永隔?我爱了,爱的是谁?
(四)
上升,上升。四周变亮了,这才看见,身后竟有一布衣男子随同。
仙乐飘渺,天河浩淼,墨氅横陈,男子和自己都停留其上,喜鹊衔尾而下。那男子笑着,憨厚和善,自己被看的心底发毛。
东天,云蒸霞蔚,香气缭绕,一位似曾相识的身形飘然而至,衣袂轻扬,一只玉簪斜挽长发,简单素雅难掩高贵奢华。相比之下,布衣男子倒显得拘谨、木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夕相会,牛郎和织女吗?那我又是怎么回事?
看那二人相聚,没有浓情蜜意,没有互诉离殇,有的只是近乎客气的距离。该不是自己离的太近了吧,还是走远些静候。
“你别走,等我。”却刚一转身,就听见一声娇滴滴的,怎么说呢,应该是命令吧。
“我先走了,稍后会送你下去。”又是一声冷冰冰的吩咐,和憨憨的回应“哎,我等。”。
七仙宫恢弘富丽,亭台楼阁,奴仆如梭,奇花异草,珍禽走兽,忙坏了双眼,迷蒙了心智。这里似乎来过。
“到我这里来,我做好了面条在等你呢。”一只精致的青花瓷,一小碗溜光水滑的细面条。
“现在想起来了吗?你不是说我做的面条是开启你记忆之门的钥匙吗?”
“咣当!”千年记忆的闸门打开一道缝之后,所有的一切如洪水般奔流倾泻,一张俊脸被冲击的语无伦次。
“你是七公主,我是你自幼养的喜鹊,我在你家门外的紫薇树上陪你,我送牛郎上天相会。”
“呵,真想起来了,再想想,还有别的什么。”
“嗯-----想不起来了。”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起来不能说。往日今夕都在眼前,影影绰绰,渐次连贯,可是一入宫门这堂皇的气势令他不敢奢望、胡言,千年尘世的修为早消磨了青涩和果敢。
“想不起来了?散开他的发髻!”一声令喝,数名婢女鱼贯而入。
“散开了,找到了。哼!”长裙从身边猛地抽开,“朱砂痣,你发髻中央的朱砂痣,我千年前种下的情种还在,哈哈-----你去送那个人下去,然后马上回来见我。”
(五)
仙凡殊同,弹指间从天而降。
“进来吧,喝杯水酒。”憨憨地招呼着,这个千年前的小院落就是自己曾经的家,虽然他的巢在院外紫薇树的三根杈上。
山泉冰镇的清酒甘冽醇香,如同那年月这小院的欢乐甜蜜,即使那时的自己只是一只鸟儿、一名看客,至多是分享快乐残渣的伴儿。可天庭震怒以后的日子呢,天人永隔,他抛弃自由,继续做她的宠物留守天界,不做王子,甘做鹊桥伴渡七夕,最初是助她夫妻恩爱团聚,后来只为替她延续仙凡美眷的传说。谁让她宠他、怜他呢。
院外,紫薇葳蕤,你究竟是我的巢,还是伴我千年的姐姐?
“傻瓜,紫薇只有一个呀。”
“姐姐,真的是你?你是来见我的吗?”
“我不是来见你,我是来提醒你速返仙宫的,快走吧,那粒朱砂痣就是你千年修得的机缘,珍惜。”
“我还能见到你吗,姐姐?”
“见或者不见,你都在我心里。不必了。”花影摇曳,声已远,人已去。
“再喝一杯吧,自酿的,你们以前最喜欢的,她那宫里肯定没有。”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憨厚、质朴,曾经七公主的最爱,善良但骄纵的公主啊,这个男人怎能给你全部的渴望。
踱步小院,遥望紫薇消失的方向,不觉间,已是三杯。
酒添柔情,七仙宫里喜不自胜。憨牛郎给不了这些,那个埋头苦干的实诚人啊,即便夫妻名存实亡了,还每个晨昏仰望天际,还甘愿每年七夕奉命相会。
庭院外,那风雨无阻的守候呵,她是光芒耀眼的公主,自己是被她宠爱的一只鹊,形影不离,从仰视渐渐滋生爱恋,默默看着她由仙入凡、从凡返仙,在戒备森严的七仙宫朝夕相伴,仙术、歌赋、柔情,像迷恋罂粟的瘾君子一样,孤寂、疯狂,享受着不同于人间的激情,破戒之时雷霆震怒、天河倒置,硬生生在平坦的荒原冲击出一个两江环绕的太极岛来,那也是个七夕呀。又逢七夕,相悦两情千年之后再相聚,千年修行或将感化天规戒律,可是自己的心怎这么慌乱,手怎这么冰凉。
“小喜鹊,你为什么在人间的名字叫却。”七公主亲自梳理着片刻之前散开的发髻,鲜红的朱砂痣映红了一张粉脸。
“这都是误会,千年前七夕,我被电闪雷劈坠入凡间时,紫薇树飞身救我,雷霆伤愈,我记忆全失。一日,她说要帮我取个好听的名字,我说我有名字,只是不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叫que,然后她就在地上用树枝写了个‘却’,我就一直用这个名字了。”
“que ?”
“……刚才好像想起来了,这会又不知道了。”
千年前一念情动再惊天庭,小喜鹊被贬凡间,七公主幽禁千年。天界要的是脸面,不是自由和激情。哪怕是为天上人间演一出戏,每年七夕也得继续牛郎织女喜相会,苦了曾经恩爱如今陌路的夫妻,苦了替王子赎罪的喜鹊家族,日夜操练,衔尾为桥。既然再聚,或许机缘巧合,可以再与戒律奋力一搏,何必纠缠一个名字呢。
“好吧,那我也称你为却。”
(六)
天庭没有温暖的阳光,就连微风也缺乏山野的芬芳,美不胜收,但美的有些虚幻、干涩,还是姐姐的色泽娇艳动人,温润的香、柔软的粉,活生生、水灵灵的。
信步在花园里,不知怎的,苏醒的记忆在返归途中似乎转瞬沉睡,被临时搁置的念想却在心底鼓胀了起来。“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只杜鹃突然飞临肩头。
“却,天河仙子弱水来了。”一串银铃般得笑声扑面而来,“回来了好,我早知道会回来的。”
羞煞了一对佳人。
“就是的,我就知道会回来的。千年前七夕,因小七另起情缘,天地天后二次震怒,小七偷偷在你的发髻间种下一粒朱砂痣,任你走到哪儿,千年磨难之后也会回来的。你可还记得当时七儿哭成什么样子了,泪人一个,七天七夜胡言乱语,后来还是我听清她在喊什么,就一个字‘鹊’。”
“鹊?”
“是的啊,怎么你不记得了,你初到凡间,那个紫薇救了你,他没见过你在天宫修来的人形,不认识,问你叫什么,你记忆里就一个字‘鹊’,可巧,那个丫头竟写成了‘却’,哎,一语成谶,丫头对你一往情深,却终究两离。这不,你还是回来了,朱砂痣哟,啧啧。”
“可我,可我还是不明白,公主的另起情缘和我有关吗?”
两仙惊异,“什么,你不明白!”
青丝披散,发髻的中央只有少许淡红的印记,似有若无。
“你刚回来时不是恢复记忆了吗?”
“我不知道,脑子里一片混沌,跟醉酒了一样。”
“酒?”
“是呀,刚才送牛郎回人间,喝了点清酒,到现在还晕着呢。”
“清酒?”
“是,清澈碧透,甘冽醇香,跟你们在那个院子住时,我偷喝过的一样。只是余味稍觉苦涩,可能是我长时间没喝的原因吧,不多,我只喝了三杯。”
七公主跌坐在花坛,无助地目光在弱水和却之间往返。
弱水色变,哆嗦着:“忘情水,忘情水,一杯忘千年,两杯轮回见,三杯万般皆忘断。”
七公主语不自禁:“期盼千年,七夕,却擦肩而过。”
(七)
须臾,朱痣尽褪,情终断,妄茫然。
天河汹涌,太极岛即将沉没,众仙惊恐。
她的悲喜再也换不来他片刻停留的目光,若强留,也只是一具皮囊。
劫数,劫数。朱砂痣在,千年修行可换再续前缘,朱砂痣消,一切过往皆为云烟。逆天而行,必将天河倾泻,人间生灵消散。
爱,却不得不放弃。这是谶言的第二层含义。
远远地,是那熟悉的青山,晨雾笼罩着山林,湿漉漉的山风拂过面颊,清清爽爽,紫薇风姿卓然,婀娜地守望在山巅,他依恋这一切,千年厮守,彼此早已成为对方的习惯,别时恍惚,再见时方知心脉相连。
树下牛羊成群,一名男子推门入室,顺风听见,“我给他喝了忘情水,那是她给我的,我没舍得喝,我害怕自己忘了她,我宁可一年见一次她。可是,他们不能在一起,我已经让她犯了天轨,不能看着她再次被罚,天庭是个金笼子,但是在那个笼子里她会温饱、平安,不能让她像当年跟我在一起一样,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快活几年,痛苦一生。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我必须这样做才能让她过得好。”
他们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懂了,他只知道这个地方是他的家,这里有姐姐,他决定永不离分。
“姐姐,我走了,却又回来了,昨夜七夕,我看见自己心里有一片紫薇花瓣样子的朱砂印呢。”
本以为会擦肩而过,岂料失而复得。
一张笑脸,惊愕和羞涩交织在眉眼之间,喏喏地说:“我去给你做面条吧。”
山坳,翠竹依依,驻足一仙一凡,牛羊撒着欢奔跑在溪边,溅起一片水花,“什么?朱砂痣!我不知道!那痣可让他们千年之后相聚……难道是我错了?忘情水,我以为我在爱护她,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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