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給上帝的第二封信

01

“哪個畜生偷了我的卷煙紙，看我不剁碎你!”是光頭爺爺的怒吼聲，他正跺著腳駡，屋前的滿樹桃花都被他的怒氣震得花容失色，往地上掉落了一大片。

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躲在一張古舊的雕床後面，嚇得簌簌發抖，是她偷了爺爺的卷煙紙。其實是一本舊語文課本，村上的小學教師給光頭爺爺卷紙煙的。

小女孩看見書上的故事，悄悄將那本書揣進衣服裡，那個小女孩就是我。九歲，第一次偷竊。

我抓起一根木棍朝弟弟老二狠狠打過去，一下又一下，因他將家中的一個梨子私藏在衣柜的抽屜裡。十歲，發怒打人。

我被媽媽罰跪，跪在房間的地上，趁媽媽不在，我哭著跑向門前的池塘，我打算跳進去自殺，然後讓我媽媽痛哭。懷恨。

……

像在放電影，一幕又一幕，按時間順序出現在我面前，上面配有中文字幕：偷竊，打人，懷恨，嫉妒，強嘴，說謊，驕傲自誇，放縱，懶惰，不忠……

許多許多遺漏在角落瑣碎細微的碎片，從幼年到小學時代，再到中學少女時代，然後是四年大學時代，結婚後在深圳的少婦時代，到香港後的生活片斷，直到近些年的生活片斷……

許多我根本不記得、從來也沒有想起過的事情，一幕幕展現在我面前，天啦，那都是我嗎?叫人害羞，讓人難堪，甚至令我自己作嘔，都是極不光彩的，不能見光的，隱秘的，惡劣的，丑陋的……天啊，這都是我嗎?

那確實就是我。

幼年頂撞父母，強嘴；中學時向家裡要錢買好看的衣服；在大學的舞廳的鐳射燈下旋轉，和陌生的男孩子摟在一起；用母親賣雞蛋換來的錢給自己買昂貴的口紅，只為了讓自己在舞會上看上去更漂亮，更吸引男孩子；

還有成語，是背叛了我們之間的盟誓；

在深圳的公寓裡打麻將，口裡叼著一根煙，兩只手在洗牌－我差點忘記了自己有段時間曾抽煙；穿著几天沒換的睡衣，頭髮蓬亂，那個樣子真是丑陋；

在香港， 因為要做辛苦的工作，我經常怨恨大衛，我抱怨他，說自己嫁錯了人，結錯了婚，怎麼嫁了個這么沒用的男人；我故意冷落他，他伸出手想擁抱我，我狠狠推開他的手，然後用背對著他……

我看見七八歲的小卡含著淚水坐在桌前，一個女人憤怒地將他的英語書扔在地上，伸出手朝他的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兒子?!”

看到這個畫面我痛哭起來，我可憐的小卡，為什麼要這樣對他，那個打他的女人是我嗎?那么憤怒，臉上完全沒有一點母親的慈愛，充滿了憤怒，是一張扭曲丑陋的臉，那個發狂的女人是我嗎?

我哭起來，想沖過去將我的兒子小卡摟在懷裡，不讓那個情緒失控的女人打他，我要保護我的兒子……可是那個打小卡的女人不正是我自己嗎?

我哭醒了，電影畫面消失了。原來，我只是在做夢，但又似乎不是在做夢，因為每一幕都那么真實和清晰，更像是在看電影。

醒過來之後，我仍止不住痛哭，而且哭得更厲害。

上帝啊，我錯了，我做了太多太多錯事，做了太多太多不應該做的事，我真的無法面對那些事情，我真的沒有勇氣告訴別人我以前做過的事情，我希望我從來沒有做過；

噢，太多太多的不是了，人生中那些隱藏的污穢，那些我忘記了的過錯，那些我做過的讓自己覺得羞愧、內疚、悔恨的事，都被一部隱藏的攝錄機一一拍攝了，現在正播放出來，究竟這是誰偷拍的!如果這些片斷公諸如世，我將頃刻身敗名裂。

一個衣衫破爛、滿臉污垢、全身病毒和潰爛的女人，丑陋、貧窮、污穢，如一個可憐女乞丐，無家可歸，白天街頭遊蕩，夜晚住在垃圾堆裡……這就是我的境況!

我從床上爬起來，在地上跪下：

“噢，上帝，求你憐憫我，赦免我犯的那些過錯，求你將那些拍攝的錄影帶全部銷毀，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求你不要處罰我；求你洗干淨我，讓我變得干淨；求你饒恕我，是的，我現在明白了，我就是那個欠了一千萬兩銀子的人，我傷害了許多人，許多許多人，做了許多害羞的事，求你赦免我。我愿意饒恕大衛，是的，我心裡最恨的那個人就是大衛，我現在就饒恕他，現在就饒恕。”

02

接下來的每個周末，我都去柯士甸道參加了那個“婦女聚會”。

又讀聖經，一人讀一句，一個接一個往下讀：

“論到從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上帝就是光，在他毫無黑暗。我們若在光明中行，如同上帝在光明中，就彼此相交，他兒子耶穌的血也洗淨我們一切的罪。”

輪到我時，我讀到：

“我們若認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 ”

討論的時候，輪到我說了。我說是的，我明白上帝就是光，在光裡面沒有任何可以隱藏的東西；是主耶穌的血洗淨了我一切的罪和污穢，上帝確實是愛我，他洗干淨了我，救了我。

這個夏天我開心起來了。

我感覺覺得我的生活開始有了新的色彩，是明亮的色彩；也有了新的味道，是甜美的味道。

在某個放假的上午，我坐在桌子前，突然看見自己心裡面很干淨明亮，好像一件被洗干淨了的白襯衣；我心裡面被一種說不出的甜美的靜謐充滿。

我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雖然有些細節還扭在一起，尚待拆解，但我現在有了清晰的大方向，不再在原地徘徊躊躇，而是開始往前走了。

我也喜歡和那些女性一起，對了，她們之間互稱姐妹，彼此間有一種真實的親密關係。我察覺自己在漸漸靠近她們，說話的語氣，表情，衣著打扮，妝容，甚至對食物的喜好都漸漸接近起來。

我現在不再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我將抽屜裡黑色的衣物，從絲襪到底褲到內衣，還有裙子、T恤，秋冬外套、毛衣，凡是黑色的，我全部扔掉了。我奇怪我為什麼買了這么多黑色衣物，占了衣物的大多數。

在這個城市，我終於有了一幫可信賴的親密朋友，她們也漸漸知道了我的婚姻處境，但她們并不給我提什麼建議，沒有人勸我復和，也沒有人勸我們分開，她們總是說：“禱告吧，天父會為你作最好的安排。”

03

夏天快完的一個晚上，我決定給上帝寫一封信。

“親愛的上帝，

你好，我是住在九龍的瑪格麗特，你還記得我嗎?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二封信，上一封信是四年前寫給你的，時間過得真快，你收到那封信了嗎?

上帝，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愛我，最近我回想了一些事，覺得你是愛我的，但我有時又有些懷疑。

最近有一件事我很開心，我參加了Vanessa家的那個聚會，認識了一些新的朋友，和她們在一起很開心，我們一起吃飯，聊天，祈禱，唱歌，讀聖經，我覺得很有意思。

是的，我已經決定饒恕大衛。他曾經對我和我們家很好，但後來又對我不好，讓我很多年都過得不開心。大衛是有錯，但我最近仔細回想，發現自己不對的地方也很多，我和他結婚以後，沒有全心全意愛他，老是嫌他這樣那樣，抱怨他這樣那樣，嫌他不解風情，不浪漫，不夠優秀，怪他賺的錢不夠多，害我要去辛苦工作；

我從前常常覺得自己比大衛強，他根本配不上我，上帝啊，在你眼裡，我和大衛之間的差別，不過就是這一粒沙和那一粒沙的區別吧?

因為從小就總是被誇讚，所以我就漸漸變得驕傲和虛榮，自以為與眾不同，覺得自己應該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應該像明星一般被眾人仰慕，應該有一位很優秀出眾的男人來做自己人生的男主角。我現在看清了自己的驕傲和虛榮，現在我決定丟棄這些想法，不再自以為了不起。

其實我渺小如微塵，只要一粒細菌就可以讓我喪命；我的人生也很短暫，在千萬億年的時光中只是一縷輕煙飄過；我的驕傲和自大真是愚不可及，

而上帝，你的偉大超乎我的理解，你住在一個連我的思想也無法企及的地方，雖然如此，我還是決定給你寫信。

想到此刻自己居然給偉大的上帝寫信，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給上帝寫信，這肯定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偉大、最神奇的事情!比寫信給總統要偉大一千倍、一萬倍。

假如非要說我的人生真有什麼傳奇的話，我的傳奇就是遇到了你、認識了你。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留著一扇門，我期望有一天再遇見一個人，再遇見愛情，但是從此刻起，我把這扇門鎖上，把鑰匙交給你，我餘生的愛情都屬於你。

今天寫信給你，主要是想告訴你我決定寛恕大衛了，請求你將我以前那些不好的、不光彩的、壞的事情都抹干淨，永永遠遠地，徹底干淨地；請求你，求求你幫幫忙。

從今以後我下決心以後做個好女人，照你的話生活，也聽我媽媽的話，尊敬大衛，對他好，我以前對大衛不好，以後我要全心全意對他好；

還有，我以後要好好愛我兒子小卡，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愛他，是一位很偉大的母親，為他犧牲了許多，現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去怎樣愛自己的孩子，我愛得偏執而自私；我給他的傷害，求你赦免，也希望小卡能饒恕我這位媽媽，也饒恕他爸爸大衛，還有中秋；我們大人犯罪，卻讓無辜的孩子受害，求你赦免我們這些無知的父母；求你親自醫治我們的兒子小卡。

上帝啊，最後再求你一件事，求你賜我做女人的智慧，指教我怎樣做一位好女人，怎樣作妻子和母親。

我已經做了十六年母親，照理說我是一位資深母親，但我到今天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怎樣作一個母親，愛自己的兒子，卻不知道怎么去愛；我修讀過經濟學，但我從來沒有修讀過“怎樣作一位好母親”這個課程，所以，求你親自教導我。

上帝啊，過去我也沒有作一位妻子，我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任何培訓，也根本沒有人開設這樣的課程，所以我把婚姻搞得一塌糊塗，一點也不幸福。

“智慧婦人建立家室，愚妄婦人親手拆毀。”從前我就是一個愚妄的婦人，求你教導我以後做一個有智慧的女人，讓我們的家庭和婚姻可以重建，我希望和大衛把關係搞好，這也是我媽媽的心意，也是我現在心裡的想法。

謝謝你，上帝。這封信實在有點長，希望你能抽出時間來閱讀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