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他第一次见他,说不出的熟悉感。她亦是如此,人都说一眼万年大抵如此。那一眼相见,几乎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人山人海。可是,那恍如隔世的感觉,还是冲破密密麻麻的人群,直抵他们的心里。
他喜欢她,从见她第一面开始。而她觉得熟悉亲切,暂并不做他想。但那秋水微波的眼神,她懂。
五年来,他伪装着这份情愫,从不提及。只是一个劲地找借口和理由,给她些她喜欢的礼物,发些暗藏心绪的歌曲给她。她这个人神经比较大条,总觉得那不过是熟悉到好像亲人一样的礼尚往来,心里充满感激,亦不做他想。
过去五年对于她,他也只能深埋心底。因为他们各有家室,可是现在机缘巧合,两人各自的婚姻都没能持久。在他离婚不久后,他竟然意外听说她也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忙事业。
此刻他已然不能忍受,五年来的深藏像是一种毒,使他难以自持。又或者,一切都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所在的公司在他的城市里开设了分公司了,她要在这里待上两年的时间,直到分公司运营步上正轨。
虽然对于这座城市算不上初来乍到,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以前借由琐事偶尔造访,真的要把当地市场构建起来,还真需要一个熟人。当然除了他,她谁也不认识。
带着团队抵达A城后,一整个星期都在开会。他从她的朋友圈里看到那座标志性的建筑,不惑之年的他竟然兴奋地像个孩子。私信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的?有没有他能帮上忙的。
开完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她回到住处,随手翻开手机,三条来自他的微信和两个未接来电。网络聊天工具和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使人们的沟通几乎已不分昼夜。她也并不避讳,也不多想,回复他说,到了有一周了,分公司设在这,以后少不了请你帮忙了。
秒回,他说,好,什么时候休息?见见?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秒回,只要在他没有睡着的时候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假意客套,有时候故意疏远,全部都是他心里的惶恐。
星期天她加了一天的班,晚上九点多才把工作做完。今天他们约了要去吃料理,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打电话跟他不停地抱歉。他在日料店里,从下午五点开始,已经喝了四个小时的大麦茶,却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我也还没到,你慢点赶来,它家24小时营业的。
24小时营业,他当然不是为了带她吃日料。他怕她加班到深夜,饭没的吃,他更怕见不到她。
每家日料店里,都会有门铃,那种挂在门上的铜铃,门开了,丁零零地响得清脆悦耳。在无数次悦耳的铃声和开门的吱呀声中,是他无数次的渴盼和无数次的落空。所以在她进门的时候,他几乎在习惯性的落空中低下头,却又猛然发现那个他盼望的身影终于出现时候,他眼睛里充满了光。
她坐下来,还是不停地抱歉,说加班忙到忘记今天跟你约了饭。话说出来又觉得不礼貌,她扑哧的笑了,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听罢也扑哧笑了,低头看菜单,嘴角还掩饰不住笑容。他如此喜欢这个女人的直率,坦诚,如此可爱。
再见仍然是那种不晓得沉积了几世岁月的熟悉感,即使两人相互间假意的客套,也并不使人感到生疏。两个人边吃边说起多年来那些有意思的事,说起各自的家庭变故。灯光之下,醉酒微醺。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对于人生竟然有着超然的见解和苍凉的悲伤,没有丝毫的怨怼。他看着她,恍然间觉得这么多年真是没有看错,越发觉得爱了。
她抬头从他眼睛里流泻出的深情,像一记鼓声,重重地敲在她心坎里。她目光闪烁地躲开了,那眼神太熟悉了。仿佛隔着遥远的年代就有过,温暖而又熟悉。
从日料店里出来,他们并肩沿着护城河一直走。月亮那天出奇地亮,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的。凌晨时分,街上车辆人群都渐渐散去。
好静啊,静到两个人心里的紧张、那突突地心跳声如此清晰。那天夜里,月色如水,他们沿着护城河走了好久。走了,好像有五年,有几世那么长。他们走着,他无数次地想抱她、吻她。就像这五年来所有的一厢情愿终于有了输送的地方,终于得到了解放一般。当今天的他们终于可以拥抱的时候,他却始终没能迈出脚步。
天亮了, 她醒来头有些微微疼痛。今天周一,要开例会的。她猛然爬起来,才发现刚刚五点多,睡意全无。她随手拿起包,想看看工作笔记上记录的今天的开会内容。却在包里意外发现了两份打印好的文件,是这个城市的一些与她工作相关的市场调查报告,其中一份是很详尽的合作资源内容整理。
那是他四个小时的杰作,无数杯大麦茶的成果。
她有点轰然,既觉得温暖又觉得幸福,同时又说不出的无奈。这个项目做完,她就要签约公司的合伙人项目。然后她就可以拿到总公司在澳大利亚发的永久居住权,接下来她要准备移民的事。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到心脏有着很强的压迫感。“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拦我,没有任何事,可以。”心很疼,在出国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有什么阻碍。在公司,她几乎可以呼风唤雨。已经没有绊脚石可以阻拦她,可是……
心里的疼揪着浑身的细胞,像上了枷锁,捆缚得她感到窒息。她双手抚在头上,感到心脏正一下一下地被什么割裂。
“可是!什么可是!”她突然愤怒地起身,洗漱收拾,匆匆忙碌起来。节奏一下加速,房间里像是飞来一只逃不出笼子的燕子,飞来飞去。都说忙碌可使人忘记什么,可那庞大的疼痛感几乎笼罩在整个屋子。使她无处可逃,只有忙碌忙碌再忙碌。
市场构建期,她不停地在街上走访调查、合作洽谈。他则每天想办法准备些吃的用的,时不时送到公司。下班的时候,她和他去吃饭时:喝茶或到江边散步。周末休息,她去他家里办公,他在一旁给她做饭。
有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上闲聊,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能有今天。他抱着她,手在她的肩膀上摩挲。她装作继续忙工作,不多理会,偶尔笑一笑。他望着她,想吻她,竟然舍不舍得凑过去。只是起身,给她倒水,端水果。然后拉着她的一只手,任她忙碌,他随手播着电视。
分公司的前期市场构建大概半年左右,已经趋近完善。总公司出国人员申报组的人来视察,她最近一直陪着。要做数据库,要讲解培训计划,要做团队交接。负责协办出国手续的,是她大学时候的学长。整个运营进度的交接,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近她没时间见他。白天开会,晚上还要陪着吃饭喝酒。
最近个把月,她带学长去他带她走过的茶馆、日料馆,甚至护城河。她说,难得你来A城,我带你转转。像她和他一同散步时候一样,吃饭、说笑,沿着护城河在月光下散步。
市场进度验收的最后一天,她带学长到日料馆吃三文鱼,做礼节上的答谢,也算多年校友的小聚,更是移民前的答谢宴和告别。校友一场,这次分公司市场构建审核,学长也算帮忙,她当然要好好请情他。
已经个把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去了好多次电话她都没接,有的是正开会没办法接,有的是视而不见。这天他又在日料馆坐着,一坐就是六七个小时,等她出现。铃声依然清脆,门一开一阖,他脖子都要扭断了,希望与失落之间相交煎迫。
玲玲的一声,门开了。学长绅士地为她扶着门,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在学长的掩映下提了裙子低头迈进了日料馆。那学长张开手臂的胸前,是她看似娇若的身躯和一举手一投足间的低眉浅笑。不知道的,都以为是一对佳偶天成的碧人。
他坐在角落里,把这一幕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脑充血一般,涨红了脸。心想,自己到底是老东西一个了。想着,他随之握紧了拳头,另一只手里的杯子几乎要被捏碎。
这边学长兴奋地告诉她,出国手续估计不出半个月就可以办好。因为先前由她构建的市场效益总公司非常满意,并且通过了她关于总公司市场构架的方案。她听罢高兴地在座位上险些蹦起来,手舞足蹈地给学长又是敬酒又是夹菜的。
移民在即,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突然信息响了,她随手翻开,是他的微信,几乎带着质问与羞辱的口气,说:“还是和小白脸吃饭,更有意思吧!”
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像那天清晨醒来一般忍着心痛,强颜欢笑,继续激动地和学长手舞足蹈,甚至激动地去抓学长的手。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抓别人的手,像我这种老东西,恐怕入不了你的眼了吧?”又一条信息。
谈笑还在继续,学长被她突然的兴奋逗得直笑,想不到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竟然还有如此孩子的一面。不禁有点惊讶,且有些宠溺地望着她。
“滚吧!从哪来滚回哪去!”他的消息又一次发来,接着那铃声已不那么清脆,门也随着一声粗暴的开阖,闪出一个愤怒的身影。
宴请结束了,送走学长后。她沿着护城河一路走,那天夜里月色如水,还在她心里回想。那段时间她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像是五年空白的弥补。走着走着,她看到他站在他对面,满眼血丝。
他看着她,不讲话,只是看着她。仿佛他收到了欺骗和羞辱,而她也觉得如此。那个曾经守护她五年的人,那个将她视作宝物的人,曾在无数次伤心绝望的时候给过她安慰的人,今天竟然也如此仇恨地望着自己,竟然也如此羞辱地质问自己。
她不想讲话,看了看河水里的月亮。心已经疼到张不开口,她想,多悲凉啊。那些美好的,竟然一夜之间如此可耻。
“你难道不想跟我说什么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仍然质问。
“你是不是一直这样,到处留情?”
“嫌我老了是吧?”
……
一连串的追问,从她身后传来。每一句都像是飞刀,一刀一刀地扎在身上,直扎心窝。
沿着人际稀少的大道,路灯昏黄,河水汩汩地流淌着,在这夜里发出哗哗的声音。她感到天气有点凉,偶尔有车开过,掠过她孤单的身影。他还在她身后气愤地叫骂,她感到自己像个夜行侠,像个被暗器扎伤的夜行侠,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直到那声音渐行渐远,直到那人渐行渐远,直到那些年的美好与守候渐行渐远,淹没在这夜色里,淹没在汩汩流淌的河水声中。
她说,每一场爱情都是一场谋杀,只不过她想蓄意毁灭罢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海边玩耍,她高兴地堆了沙堡,然后忽然地她扬起手高空施压一把拍散了沙堡,还对着父亲开心地笑。
可是,如今她毁掉了沙堡,却再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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