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于最后一次来这儿吹萨克斯。
这儿,是离市中心不远的的一个公园,2019年了,公园顶多算是城市绿化的一部分,就在几年前,公园还算是个老少皆宜的去处,也就二十多岁的人去的少点,十多岁的,去春游,打打篮球羽毛球,三十多岁的,领着娃看花看草,年龄再大点的,饭后都会去溜达溜达。2019年了,连70岁的老太太都学会了刷短视频软件,公园,没人去了。
老于和他的一帮老哥们倒是经常来,6年前吧,老于刚退休,和一块儿退休的朋友,哥们,组了个算不上管乐团的乐团,刚开始有.8个人,后来又加入了5.6个。
老于打年轻就爱捣鼓乐器,啥都试了试,最后还是喜欢萨克斯。工作了三十多年,先在矿上挖煤,最景气的时候也挣了点钱,想着出去闯闯,做个生意什么的,周围的人都劝,老于听劝,于是就把钱用来娶媳妇了。后来边混日子边努力着,费事儿当了个矿上管账的,本来想着安安分分做到办公室里好好算账,年龄大了,也干不动了,但领导不安分,想着让老于帮他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老于不干,就被领导安排到监控室里看监控去了。看监控,闲倒是闲,就是拿的工资更少了,老于心里气了两年,后来适应了也就不气了。最起码是个国家正式编制,工作安稳,挣钱少点就少点吧。
刚退休的三个多月里,老于天天叫着他的老朋友吃吃喝喝,喝多了,也就把乐团的事儿定了下来。可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心倒是有,但基本没有任何乐理知识,更别说是乐器了。但老于早都想好,下了决心,别人的乐器他包了,当然买的啥就得学啥,怎么学?自己想办法。总之就这么连哄带骗,半年,乐团初见雏形,几个老头儿吹得不怎么好,但也都能听了,老于当着这个小乐团的团长。
“哎,老张,几点了?三点快半了,说的几点?三点,我们就在这儿硬等了你半小时,能不能自觉些?”公园中央的小亭子里,九个老人演奏着,都是60来岁,周围观看的人有十几个,也都差不多6.7十岁,三点半,小号手张平才来。
“哎呦,你说的悬的很,好像我来之前你们没吹着,我还不清楚了?隔三差五的缺人着,不也演着呢吗?”老张上来就顶了一句。
“你还犟的很,你迟了还有理由了?”
“哎,那我是个孤家寡人吗?没孙子吗?孙子一天不学习,周末报的班让学着呢,我不送,你送去呢吗?再说,下午车堵成啥样子你也不是不清楚,我就使劲往过来赶着呢。”
“再不要胡扯了,你开的是个小摩托车,堵车和你有啥关系呢?”
“叨叨叨,叨叨叨,没完了你”,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崔梦花开口劝了劝。
崔梦花,是这帮老人乐团里唯一的一位女性,今年刚60。是乐团成立一年后加入的,退休前,是一所公办小学的音乐老师,退休后来公园转,遇到了这个乐团,老来唱歌歌,渐渐就和大家熟悉了,就加了进来,也好,自从崔梦花加了进来,整个乐团感觉有了活气儿,其实也干不了啥,就是有个女性吧,能镇住场,能提气儿,还能化解矛盾,人老了,都单纯的可爱,动不动就爱斗斗嘴,不管是一起吹号还是一起打麻将,最后总是崔梦花帮着劝,别人都不管用,就她劝好使,大家都听她的,慢慢,大家都叫她崔老师。
老张因为来迟了,亭子里的一排椅子上,不是坐着人,就是摆着水杯子,烟盒,装乐器的包,坐着的人还有带着垫子的,占的地方大,老张自然没地方坐。老张也不在意,把小号乐器带放到了地下,靠着亭子旁的柱子,抖了抖衣服,跺了两下脚,腿上还戴着骑摩托车时防风的护膝,又黑又厚,看着都费事儿。老张也没管,一头汗,可能是赶得急,当然,下午公园里的阳光也不错,铺了薄薄的一层在亭子上。
“哆哆嗦啦啦哆瑞咪哆瑞”,几个乐器一响,很远就能听见,“一条大河,波浪宽……”崔老师第一句唱出来,唰一下,将人拉回了几十年,她的声音带点嘶哑还很扁平,正适合这首歌,唱的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这支乐队一样,演绎的是时间,是平淡的一生里所经历的事儿。
“这是英雄的祖国……”副歌响起,不论是吹的还是唱的,腰身一下子挺了起来,脚跟离地,然后跟着节奏,重重地落下去,一下一下,眼里放着光。老年人了,再激动,身体也没太大的起伏,可比起手机视频里上蹿下跳的年轻人,动人的多。
这首歌,是他们这帮老年人正值芳华是听过的,是他们有了阅历后,依旧在听的,这首歌对他们来说不止是一首歌,音符的律动,仿佛让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正如昨天。
今天演奏的时间比往常多了半小时,其实,这根本不算是演出,是业余的人在人在认真地玩,大家都在欺骗着自己,但将其揭穿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哎,同志们,我说,完了咱吃饭走呗,我请,两步路就到了,都给自己放个假。”演完收拾东西的过程中,老于对其他人说。
“老于你有啥事儿吗?我家里还一堆衣服没洗,中午的碗也放着呢”崔老师问。
“就是,不过年不过节的,吃的哪门子的饭啊”老张跟着附和。
“就怎么说呢,啧,哎,这会儿说不出来,你们谁要真有事就办去,没事儿就一起吃个饭呗,反正也闲着。”
“老于啊,你这一辈子就一个毛病,黏黏糊糊,一点儿不利索儿,我老张啥时候这么磨磨唧唧过?那你既然口都开下了,我还能不去吗?不过先说好,我现在喝不了酒,稍微喝一点,要让我女儿和老婆闻出来了,就让骂死呢。”
菜还没上,老于招呼大家先坐下。
“到底啥事儿啊?菜还没上,先说了吧,要不饭都吃不好”,老张刚坐下,就催着老于。
“那我就说了,不好意思啊,大家,我明天去北京了,儿子说着想让孙子到北京上学去,孙子也大了,该找他爸他妈去了,我一把老骨头了,到哪儿不是过,去北京了还能给我孙子做个饭,我这一辈子了,老了老了还能去趟首都。”
“嗯,咳咳,好事儿好事儿,”半天没人吭声,老张开口先说:“合适着呢,你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也就活着个儿子,孙子,哎呦,老于,说是说还是你娃厉害,都能到北京去了,啊?哈哈哈,刚好,我也快70了,吹不动了,你一走,我也就就养老去了。”
“老张说的对着呢,本来嘛,退休了就没事儿干,我们这也胡玩了五六年了,算好着呢,再说,你走了团又没有散,想吹的想唱的也能继续吹着唱着,来来来,先吃饭。”崔老师一边儿给大家捋筷子一边说。
饭吃的差不多了,该聊的也聊了,该说的也说了,最初的一帮子里有5.6个不想再吹唱了,剩下的还是想继续演。
老于最后还是点了白酒,先自己喝了两杯,站了起来,“来,大家,我一辈子不会说场面话儿,你们也知道,但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演奏,我敬大家一杯”,老于一仰头,整整一满杯下了肚儿,“第二杯,小崔,崔老师,谢谢你了,这5.6年操的心最多了”,第二杯也立刻喝了,“第三杯,来,张平,老张,你高血压,喝不了酒就喝茶,哎,我们在矿上的时候就认识了,加上退休的这几年,认识了也半辈子了,我脾气差嘛,你也不饶人,从来没有把我当团长看,就数我俩架吵的最多,哈哈,来,喝一个。”
“哎呦,你也是不要脸,自己给自己封下的团长还有脸说,末了末了还让我把人丢下”,老张拿起白酒,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子,“来,老兄弟,走都要走了,我还喝茶?我丢不起那个人,不就被老婆骂一顿吗?多求大的事儿,来,我干了。了不起了啊?以后到北京吃烤鸭去了啊?哈哈哈”
饭吃完了,酒一直在要,几个老头平均每人喝了有半斤。
“哎,老同志们,老兄弟老姐妹们,酒也喝了,饭也吃了,那就回呗,来日方长。你们收拾东西着,我先上个厕所去。”老于好像忘了这可能是和大家最后一次吃饭,说的和平常吃完饭一样,说完就转身去了厕所。
五分钟后,老于回到包厢,看见大家手里都拿着他们自己的乐器。
老张:“老于,来,先坐下,喝大了没有?没喝多就再吹一首,我们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在这个饭店撒个野了,罚钱了罚去,管球他呢。”
“哈哈哈,对,管球他呢,走都要走了,多求大的事儿。”
“哆哆嗦啦啦哆瑞咪哆瑞……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到处都有灿烂的阳光。”
曲毕。
饭店里的人都凑了过来,男女老少,人很多,很多。
老张:“这他妈算是演出了吧,团长?”
“算。”老于在掌声中扯着嗓子对老张说。
(“叔儿,不好意思,我们饭店禁止吵闹,您几位这儿一弄,我们不好营业啊”饭店的经理从人群里挤过来对老于说。
老于:“好嘞好嘞,不好意思了,我们这就收了,哎,小伙子,我这把萨克斯挺漂亮的,也不便宜,你看放到你们饭店当个装饰品咋样?”
“这……”
“饭钱我照付,不占你便宜,给饭店送个装饰还不要?”
“那好吧”经理同意了老于的请求。
等经理走远了,“老于,你还是爱冲动,那你到北京去了也可以吹嘛,送给一个啥都不懂的人干啥?”崔老师问。
“不一定喽,老喽,吹不动了。再说,到北京了,吹我也自己在家吹,买把新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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