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布努埃尔听力基本全部丧失,成为一个只能听到自己回忆的聋子。
他执拗地在自己的电影中拍摄那些保守且古板的中产阶级,或是复古地追踪20世纪初的欧洲上流社会,直到1972年《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
那时候流行的是披头士和喇叭裤,连爵士乐都成为褪色的金子,更别说雍容典雅的古典乐了。
然而布努埃尔依旧喜欢在他的电影中展现资产阶级的做派,他们还是会在繁文缛节中得意,边喝着马天尼酒,边洒脱着得体的西装和晚礼服。
然而布努埃尔向来不正经,他没打算好好地讲一段资产阶级保守派的衰亡史。
他总是用闹剧和超现实的手段处理这些体面的中年男女,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是一部讽刺资产阶级的辛辣之作,他们纷纷称颂这位曾经的超现实主义悍将,为他不忘40年前的志愿而拜服。
总觉得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还不能足当地描摹这位电影大师。
尽管影片中的确不缺辛辣的讽刺桥段,譬如那对在草丛堆里做爱的夫妻,他们依照着装来判断他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当神父穿着园丁衣着时,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扫地出门;而当神父穿着主教衣着入门后,他们又万分抱歉,以至处处表露敬意。
而这位主教同样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当一位将死的老人向他忏悔时,他得知老人就是在几十年前杀害其父母的凶手。在仪式上,他丝毫不失基督教的礼节,他告诉老人,上帝将会原谅他的罪行。
然而在他将要离开时,却又用枪直接崩掉了老人的脑袋。
但这些看似虚伪造作的行为,却是布努埃尔一种狡黠的仁慈。他不愿意说些冠冕堂皇、正正经经的话,就像面对《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时,他也很快哉地向记者调侃道:“那当然啦,我可是付了奥斯卡那边25000美金哦!”
尽管本片最后还是拿到了奖项,可这个玩笑还是弄出了不少风波。
这位已至暮年的老人希望将那些熟悉的资产阶级老朋友一一画像,去抚慰那些或许被看做老古董的“审慎魅力”,这种“审慎”的气质,布努埃尔本人同样具备,对面外界的采访,他也毫不避讳地说:“我也是个资产阶级啊!”
所以在电影里面,布努埃尔大量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周围朋友的故事作为题材。
比如那位士兵在餐馆中突然走到三位女主角的面前,向她们询问童年是否快乐,并讲述自己不幸的遭遇。这个桥段其实是布努埃尔经常在酒吧想做而又没做的事。
而整部电影一直围绕的聚餐活动,便直接来源于布努埃尔的一位朋友贝尔希曼在生活中遭遇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也成为了电影的开头。
而用聚餐或者聚会作为契机,让三男三女不断的聊天、应酬、做爱、偷情,甚至漫无目的地走在乡间大路上,布努埃尔依旧没打算轻易放过他的银幕角色。
他让六个人先是不断的安排聚餐,然而正当开始吃饭时,一桩桩变故接踵而至。要不是约错了日期,要不是餐厅旁边正在举行葬礼,要不是因为男女主人忙着亲热,错过了聚会,要不就是因为军事演练,搅乱了饭局。
而当他们正可以好好吃一顿时,却发现不仅是在梦中,而且还被人在梦中用各种手段打断。
布努埃尔可以狡黠地安排无数个挫败,让这些看似体面尊贵的资产阶级男女跌倒在无尽的泥淖中。
并且他将这些挫败大多安排在每个人的梦境之中,而且还是梦中梦。比如片中最后的一段梦境,是米兰达国的大使所做的梦。他的梦中又出现了两段聚餐的场景,然而,一场被警察破坏,一场被青年恐怖分子破坏。
在这两场聚餐中,他还在梦中让一位警察做了恐怖的梦,而这位警察在接收上司命令时,却又因为飞机的轰鸣声,对话被完全掩盖。
这种梦境和关键信息被“恰巧”掩盖的场景在片中多次出现,布努埃尔不再像《一条安达鲁狗》和《黄金时代》中那样,用超现实的画面怀疑现实,反抗世俗,而是将超现实的手段化在了整部电影的情节、场景和故事中。
尽管这种彻底模糊现实和梦境的手法在1967年的《白日美人》中就已经初露苗头,但是直到《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中,布努埃尔才开始用大面积的梦境来作为真实故事的补充,何者为梦?何者为真?在他的狡黠下,已经分不清了。
恰如他自己所言:“因为梦境是现实的延伸,是清醒状态的延伸。在电影中,一旦你说‘这是一个梦’,它们就变得没有任何价值。”
于是,每次怀着饥饿参加聚餐,而又每次被打断的梦境成为资产阶级的时代现状——他们总是活在优哉游哉但又充满挫败感的处境中。
越到晚期,布努埃尔越是将潜意识中的身份印证到电影中,包括他对资产阶级那种狡黠的仁慈。他自小便生活在一个标准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因为在古巴经商暴富,所以回到西班牙家乡之后,大量购置土地,成为一方乡绅。
当他青年时期,可以用热血和浪漫主义的激情反抗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以及天主教的文化因子,可是越到晚年,这位反骨式的人物反而温和了。
《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恰是这种从锋利到温和的“梦的解析”。它的人物自然还是逃不了人类的原始欲望,萨内夏尔夫妇为了满足一时兴起的性欲,他们宁愿让一群客人坐冷板凳;拉斐尔大使和朋友的妻子搞外遇,而当朋友明明可以戳穿他们的奸情时,三人都选择了体面的解决,不愿戳破尴尬的事实。
然而这些甚为可怜的欲望却和六个人的聚餐一样,始终很难得到彻底的满足,萨内夏尔夫妇的性事草草了事;而拉斐尔和朋友妻子的偷情也无奈中断。
这种欲求不满而又处境窘迫的氛围,化作了那段顶着烈日而又遥遥无期的集体行走,他们穿着体面,但却又身处荒蛮之地。
四十年过后,布努埃尔开始对自己和所处的这个阶层终于以某种方式握手言和。
这个看似保守迟钝的失聪老人,或许在经历七十年风雨之后,从他在西班牙、法国、美国和墨西哥这些形色各异的国家中听清了些什么,而这些听清的东西,对于我们大部分听力良好的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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