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办手续了，但我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与喜悦。
我到局里去办手续的时候，没有遇上袁野，局长们都下乡指导工作了。我是暂时被借调到龙冈中学。在我们瓢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借调，马上也就是借住了。我被借用半年。也就是说，半年后，我的关系会正式到位龙冈中学。袁野已经对我说过了，先只有暂时这样了，大家都没有想到你回来后白莲中学的情况会是这样。但你一回来就把你调到县中去恐怕也不是太说得过去的。先呆上一阵子吧。
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来。这个时候能够有个去处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没有找到袁野，我直接去了人事科。人事科那个姓许的干事看了我好大一会儿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到了甬城的，怎么回来了？甬城那么好的去处你为什么不呆下去呢？这叫人想不通嘛！
我憋了一肚子气。我很想让我的拳头叫他想通。可我忍住了，还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非常谦恭地给许干事递上。
许干事架起膀子挡住了我递上的香烟，伟人一般拉开的架势很让我自卑。世界上怎么到处是感觉很好的人们，而偏偏我的感觉就一直很糟糕，我实在想不通。
我是不抽烟的。许干事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知道，在我们瓢城搞成了调动是一定要请客的。而且，也不是一般的人就能把个调动搞定。这也就是说，我一不小心的时候，也让自己成了一个非常不一般的人。可是我不一般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搞不清楚。我知道，如果没有“我的朋友袁野”帮忙，我什么用也没有。其实说袁野是我的朋友是很勉强的，他已经是局长了，怎么是我的朋友呢？我借用“我的朋友胡适之”这种句式仅仅想嘲讽一下我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可以有一个叫袁野的朋友呢？如果他不是我老婆当年的老师，那么这个忙他是肯定不会帮的。说到底我还是因为老婆的关系才有了生存下来的可能。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在教育局里，谁都知道袁野跟我有那么点关系。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很多人都说不清。许干事无疑是知道我和袁局长的关系的，所以，最后，他还是帮我把介绍信填好，并郑重其事地替我拿到秘书科盖上了教育局的大红印，然后教导了我一句说：小伙子，拿着！这是一件很重的家伙，是不能搞丢了的。好好的饭碗不捧着，想去讨饭哩！
我唯唯诺诺地拿过介绍信，一边退出了人事科。
我没有回去，径直去了龙冈中学。
说是近郊，但真要去到龙冈中学，还是颇费周折的。我先到农公站，然后，才转到去龙冈的3路车上。
3路车据说有点毛，司机与小偷合作洗劫乘客的事据说不少。但我还好，一直没有遇到这样的奇葩事件。
我打算先去龙冈中学，然后，就找个地方吃个饭。接着再回白莲中学。
对了，想起来了，前一阵子，我们的语文组长章钧调到龙冈中学了。章钧快50岁了吧，要进城，也没门路。最后通过关系只好转到近郊的龙冈中学，然后就准备在这龙冈中学退休了。
我和章钧处得不错。在白莲中学的那些年，接待我的就是金洪。金洪是我们瓢城教育界的名人了，我们都认识。在我们瓢城，还有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金洪呢？
金洪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的介绍信，然后对我说，这样！
金洪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停。我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我不知道金洪将要与我说什么。说句非常老实的话，我现在怕了这些什么校长主任干事的。他们让你觉得你离他们很远。或者说，他们让你觉得非常渺小而惟有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是的，他们才是世界的主人，他们说话是很管用的。如果他这次说还要考虑考虑的话我就真的不想活了。
金洪似乎想了很久才说道，你先回去，下一个星期来上班吧，我们先要把课务调整一下，因为你是中途过来的，虽然局长已经和我们招呼过了，但我们还是要先调整一下。方老师，你说是不是？
金洪说最后这一句的时候，就要将他的那张伟大的脸凑到我的脸上了。我连忙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让校长费心了。
哎——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这样！
金洪似乎很喜欢在这样后面停止。我想，这大概是他做报告多了，他要提示听众，下面的话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决定。
我于是坐好，倾听金洪将要作出的最伟大的决定。
这样，下周，我们的校车，到白莲，去把你接过来！
我连忙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我自己可以过来的。
哎——这就不要客气了，接你过来也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嘛！你来为我们做工作，还不在我们这里开工资，我们去接你一下也是应该的嘛！这一周，你就先在家里再玩几天。工作的事不着急不着急。我打个电话看一看校车什么时候有空。
校车星期三才有空。也就是说，我要到星期三才能来上班。金洪的意思我懂，他想让我多歇上几天。可他不知道对我来说现在度日如年，一天也不想歇的。
我离开龙冈中学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怏怏地离开了龙冈中学。我多想一下子就可以上班啊！但金洪说了你星期三过来！金洪这样说了，你就只能这样做。我现在不想惹什么麻烦了。我星期三来。
回到家，我浑身无力。晚饭也没有吃上几口就上床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龙冈中学的校车。
我就要到龙冈中学上班的消息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学校办公室的主任徐名达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局里的调令到达白莲中学的时候，他就说开了。一下子很多人都知道了方芥舟调到龙冈中学的消息。大家纷纷对我的老婆说，你们真是有本事的人，中途调动，还很少见。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来头。我老婆对这些话一概不予回答。想到我刚从甬城回来的那一阵子，我老婆心里的情绪还是不能很快平息。我也是，我对调到龙冈中学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说到底我还是很留恋白莲中学的，毕竟，我的家在这里。我从甬城回来还不就是因为家小。可现在，搞得还是牛郎织女。
他也知道了我要走人了。我刚一回来他是那么狠劲地搞我，现在他也觉得很是没趣。徐名达撇撇嘴，说，这下好，搞什么搞，人家还不是一下子跳到离城最近的地方了。把人家搞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真的是个大傻帽！他听了以后据说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所有这些话都是丁亚琼带回来的。我已经不好再到办公室去上班了。这时候我倒反有一种失落感。我又要离开白莲中学了。我知道这一次离开是真正地离开而再也不会回来也用不着回来了。
校车准时在星期三这一天来了。是上午来的。我还以为要等到下午车子才会来。听到司机在找我，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在没有班上而又不可以再去办公室的日子里，我的很多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那是非常难以度过的寂寞的时光。我起身和司机招呼了一声，让他等一下，我到办公室取一下东西。这下，我是要将我的办公桌全部腾出来的了。别了，我的白莲中学，别了，我的办公桌和我的办公室。我的心里舍不下的还是白莲中学。我在甬城的时候想着的是白莲中学，我经常做的梦还是在白莲中学。现在终于真的要和白莲中学告别了。我在白莲中学可是呆了七年的时光啊！然而我想不到的是白莲中学对我并不像我对它那样一往情深。这是一个绝情的时代，白莲中学的人也都是一群绝情的人们。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对过去很难忘却。在这个时代还有感情的人，这个人一定是个无用的人。为什么要抛不开过去的东西呢？过去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呢？认真地细想一下，我们确实不知道留恋过去的什么东西。
我慢慢地向我的办公室走，我知道龙冈中学离白莲中学也不过就四十里路。我的家还在白莲中学，我到了周末的时候是还要回家的。但我又知道，那种回家的意义已经和白莲中学没有关系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真的要永远离开白莲中学。我在甬城的时候我都对我将还会回到白莲中学充满了自信。可没有想到在我回来之后我却离开了白莲中学。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白莲中学的人变了。白莲中学的人已经不是过去白莲中学的人，就像我可能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一样。我们过去在这个小圈子里你死我活一般地斗着，但是我们总还可以很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现在，我们已经无法与过去接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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