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杀了,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几个警察拿了绳索来捆我的时候,我正在干稻草上睡着懒觉。我闻到了人的气息,睁开眼睛看时,一个黑胖子正抖着绳索来套我的脖子。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一骨碌爬起来,从那个黑胖子的裆下钻了过去,又钻出了门,跑到了院子里。黑胖子没料到我有这一手,因为用力过猛,一个前失,趴在了稻草上。我刚在那上面撒了粪便,不知道他抓到没有。
我被他们抱来时,就料定会有这一天的。那天,黑胖子一边抱着我向猪圈走,一边对他的同伴说:“到年底,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咱们就有笨猪肉招待了。”不过,那时黑胖子还没有现在这样肥,他饲养了我一年,我没有胖,他却肥成了这样,不知道有没有克扣我的“粮饷”。
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这几个肥佬如何是我的对手呢!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黑胖子气急了。
我才不怕哩,继续跑。
黑胖子没办法了,又喊了几个人出来,我知道这下躲不过了。他们把我捆了,用门板抬着,放在一楼的储物间里,便气咻咻地走了。我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这滋味儿真不好受!
“呜呜呜……”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哭,声音是从一个角落里传出来的,我想翻身看看是谁在哭,却翻不动。
“娘,爹是怎么死的?”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
“开发商逼死的!”女人的语气里充满了仇恨。
“警察叔叔管吗?”小男孩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天真幼稚。
“不会不管的!”女人的语气似乎不是很坚定,充满了乞求。
“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小男孩儿似乎对妈妈的回答产生了怀疑。
“快了,快了。”女人也等得心焦,有些不耐烦。
“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了,我知道,他们是要来杀我了。
“同志,我是xx的家属。”女人似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什么事儿?”来人对我不感兴趣,被女人的故事吸引住了。正好,我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
女人的故事的确精彩,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十分逼真。
“后来呢?”来人被女人的故事打动了。
“后来,我男人就死了啊,求你替我做主啊!求你了!”女人站起来,要下跪的样子。
“别,别……”来人赶忙阻止了,我只是在这看门的,他们要我过来看一下它老实不。”来人说完走到我身边,用手拍拍我的耳朵,嘀咕了一句:“还挺老实!”便离开了。
“哐啷”一声,门关上了。我听见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失望。
“娘,他为什么不管?”小男孩儿抓着妈妈的衣服。
“他……唉……”女人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小小的储物间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只有我的心跳声和女人的叹气声。
“哐啷”一声,门又开了,我想这下完了。
“同志,我是xx的家属。”女人再次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什么事儿?”每个人对女人的故事都很感兴趣,或许是因为女人长得并不难看。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能看见她。
“哼,哼……”女人的故事我已经能够复述下来了,我想对来人讲这个故事。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也会对我的猪同志们讲这个故事。但是来人并不理我,只是盯着女人看。待女人讲完了她的故事,迫切地请他做主时,他终于对我产生了兴趣,一边摇头一边向我走来:“我只是这里的厨师,他们要我下来看看这家伙,一会儿好宰它,听说上面来了大人物,他们都很忙。”
“哐啷”一声,门又关上了。女人知道希望再次破灭了,缓缓地,缓缓地坐下去,眼神恢复了呆滞。
“娘,他也不管吗?”小男孩儿盯着妈妈的眼睛。
女人不知道如何回答孩子,急得直掉眼泪,滴滴答答的砸在水泥地上,溅得粉碎。
“娘,你怎么了?”小男孩儿被女人的哭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
原来人类是会流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我们猪是不会有的。我一面奇怪着,竟感觉眼睛发热,似乎有东西要涌出来。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哭,他们会以为我是被吓的,可是没有人替我擦掉那些湿乎乎的东西。
“哐啷”一声,门又开了,是时候了,我想。
“二位小哥,求你们帮帮我!”女人说完跪了下去,我听见膝盖撞击水泥地面时发出的“扑通”一声。女人跪下了,拉了孩子硬按着跪下去,孩子不明白妈妈的用意,直着眼睛盯着女人看。
我想替女人说她的故事,我知道她每复述一遍故事都会悲伤一次,可是我喊了半天,却没有人理我。
女人跪在地上又讲述了一遍她的故事,她从服装上判断出这二位既不是看门的也不是厨师,所以她的眼神里再次燃起了希望。
“大姐,我们听说了你的事,也很同情你,可是我们只是在这里混碗饭吃而已,怎么帮你呢?!我们是来抬这口猪的,上面要来大人物了!”两个人说完向我走过来,我的心一凉。
“你不管,他也不管,到底谁管?”女人一下子站起来,拦在二人面前。她已经忍耐得太久了,终于要爆发。
“你,你这何必,我们也只是打工而已!”二人看了看女人,又看看我,确乎无法抬走我,便回身溜掉了。
“哐啷”一声,这个门的开和关总会发出这样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女人又缓缓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脚面,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他们为什么都不管?”小男孩儿很不解。
“他们都是猪!”女人看了我一眼,愤愤地说。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我们猪会这样吗?”我似乎在对女人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哐啷”一声,门又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胖胖的男人,我认识他,是这里的局长,我知道,我命休矣!
果然,他指挥着几个下属,有条不紊地把我抬了起来。
“大哥,求你帮帮我!”女人的语气似乎很无奈,但双手却很顽固地抓着对方的衣服。她明白,或许再不会有人来听她的故事了,猪已经抬走了。
“上面的领导马上到了,我现在忙得要死啊!”
“可是——我男人已经死了啊!”女人的语气再次坚定起来,抓着衣服的手并没有放松。
“我现在真的很忙!”对方并没有生气。
“我也很忙,孩子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女人没有退步。
当然,我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我已经被抬出了储物间,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不过一口猪而已,一口正在走向死亡的猪而已!只是我在离开储物间时,听到那男人近乎哀求地说:“大姐,求你帮帮我!”
他们把我的头整个切了下来,整个的用炉火烧烤。我不知道疼痛,他们把我放在了一个大号的盘子里。我的眼睛并没有死,还能看清一切。
我的头是最后端到桌上的,并且摆在中间,原来他们这么看重我的,把中心位置留给我。我知道些他们的讲究,在一些场合中,往往要把大人物摆在中心位置,当然我不是说大人物们同我这个猪头是平级的,而是要说明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大人物们围着圆桌坐下了,那个胖局长正对着我的鼻子站着,给大人物们倒酒,倒完最后一杯小心翼翼地坐下了,轻轻地,悄没声息地,仿佛是坐在了空气上。以他那样的身躯,竟坐得如此无声无息,我一时倒佩服了他,也知道了他的难处,他一定是怕坐的声音大了,惊吓到那些他视若神明的大人物们。
我环视了一下,大人物们果然很有些大的意思,不光头脸大,手脚大,肚子大,屁股也大,只是说话声音并不高,仿佛是故意在拿捏,唯有如此,方能显示出大人物的风范来。这便苦了那个胖局长,大人物们每喝一口酒之前都会习惯性地讲上几句,颇类似指导工作的意思。然而每个人的声音又都不高,这便为难了胖局长。我看见他用力向前倾着身体,又要极力维持平衡,一下子就红头胀脸了。然而尽管如此,仍不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大人物们的训诲。我看见他极快地低头看了我一眼,便又极虔诚地望向他的领导们了。我猜想,他在那一瞬间,一定是羡慕极了我的耳朵,如果他也有一对儿我这样大的耳朵,就可以极容易地接收到领导们的每一个字及标点符号了,可惜他不是我,也不曾拥有我这样一对儿大耳朵。我暗自得意着,突然想起了那对母子,不知道她们现在在何处,还在储物间?还是回家了?胖子用了怎样高明的战术摆脱了那个女人的呢?我望了一眼胖子的脑袋,此刻,那颗头上已满是汗珠,有几粒已滑到了眼睫毛处,欲落不落,那睫毛便一颤一颤的,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揩掉,只能任那汗珠在睫毛上亮晶晶的抖着,像是野草叶上的露珠。即便这样,他仍不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每一个领导的每一句训示。我看见他在不停地点头,即便领导已不再训示了,他仍在有节奏地点头,并且有规律地发出几声干笑,极虔诚地期待着领导们接下来的训示,仿佛他已经全然明了了每一个领导的每一句训示和指导。点头和笑声仿佛一把万能的钥匙,让他获得了在座的每一个领导的赞许的目光。我想他也一定得意过自己的发明,或许这也不是他的首创,大约每一个像他这样的角色都深得了要领的。我一时想笑,却不能发出声音,只是空张了张嘴巴,他们却趁这个当儿,挖走了我的舌头,使我不能言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思想。
当我的头被他们吃掉一半的时候,我听见大人物们的音调开始变高,只是这时,他们那两片厚嘴唇里发出来的已不是什么指示和训诲了。如果他们现在对那胖子训导工作的话,胖子不至于那样受累了。大人物们张大了嘴巴,放开了嗓门,声音传出去很远。胖子的胆量也一下子变大了,敬过酒之后,不再悄没声息地坐下去,而是“扑通”一声,实实在在地坐下去。他每坐下去一次,我都感觉像地震了一次。那睫毛上的汗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只是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常常在他低头喝酒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从上面滑到额前来,他不得不喝完酒后用那只右手向后极快地抹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想向他们讲述女人的故事,却发不出声音,我还在想着女人的可怜,却不能帮助她半点,我连自己的头都无法保全了呢!
胖子忽然站了起来,用那双油乎乎的筷子在我的眼睛处瞎捣了一气。我是不知道疼痛的,只是看胖子用力捏筷子时眼睛瞪得比我的眼睛还要大,不禁有些想笑。
“xx,您的眼睛不好,都说吃啥补啥,您把这吃了吧!”胖子用筷子夹着我的眼睛递到大人物的面前,怕夹不住弄到地上,用一只手在下面虚托着。
大人物的眼睛确实不好,此刻,眯成了一条直线,他竟被胖子的孝顺感动了,伸出筷子过来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如何肯这样老实被他吃掉,就在他的筷子与胖子的筷子刚刚重合时,我的眼睛用力一扭身子,“丢”的一下,迸跳在桌子上。这个小小的变故惊动了其他几位次大些的人物们,他们纷纷伸出筷子来阻拦我眼睛的去路。胖子由于情急,伸出手来要抓我的眼睛,但立即又缩了回去,因为他看见其他几位次大些的人物们都在用筷子阻拦,便料定用手去抓是不妥当的。很明显,他的手又不是芊芊玉手,会不会反了大人物的胃口呢!凡事要考虑周全才好啊!更何况,他是那样的没有底气,刚刚在去厕所的时候,还用那只手往外掏那根东西呢,这会儿就来抓马上要入大人物的口的东西了,是多有不便的,并且在他用筷子夹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那手上的尿骚气了呢!或许是因为着急,而淋漓到了手上罢。事情虽小,结果却很严重的,关乎提拔,关乎前程,甚至关乎身家性命,岂有不多虑之理!
然而我的眼睛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七八双筷子在桌子上乱蹦,却奈何不得我的眼睛分毫。七八颗头上都现了汗珠,每一个的头顶上都和胖子一样,很有些不约而同的意思,几缕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乖乖地趴在额头上,很有节奏地晃来晃去,看上去饶有些趣味。怎么能不如此呢?大人物,他们的上司已经放下了筷子,眼睛中间的缝隙似乎扩张了一些,从那里面露出一点黑的东西来。此刻,这黑的光正聚焦在围在他左右的七八个人的手中的筷子上。或许他已经有些怒了,气愤着他们的无能,七八个人连一只猪眼睛都拿不下,怎么能不愤慨呢!或许他是在观察,在心里面为每一个参加了这场战斗的人做出评价。当然这很重要,或许从这件小事中,就能选出自己的心腹呢!七八个人一面全力地奋战着,一面绞尽脑汁地揣度着大人物的心思。这便不能全力以赴投入战斗,就被我的眼睛钻了空子。我的眼睛趁一个家伙一手捏着筷子来夹,另一只手去抹那盖住了眼睛的头发的当儿,觑了个准,一骨碌从桌子上滚落到地上,就势一滚,又滚出去很远。胖子和几个家伙离了桌子来追我,另几个家伙还在那里用筷子拼命地格斗着。
还是胖子跑得最快,亏他那般肥硕的身躯,竟能将两条腿倒得那般快,赶在了其他人前面追上了我的眼睛。他伸手要来捉我的眼睛,我看见墙角处有一块痰迹,便用力向那痰上滚去。想吃我的眼睛,没门,我恶心死你!胖子一伸手抓了个空,却收不住脚,就势向我的眼睛冲来。我的眼睛想再跑,已无路可走,那只热乎乎油腻腻的大手,一把把我的眼睛抓起,顺便抓起了几缕痰丝。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得意。
他双手捧着我的眼睛,飞快地跑到大人物的面前,很显然,我的眼睛是他的战利品,他可以拿着它在大人物面前邀功请赏了。其他几个跟着跑过去,却没有得手的家伙,一面不停地摇头叹息往座位走,一面愤恨着自己腿脚的不利便,纷纷暗自下定决心,回去后需加强身体素质的锻炼,以备不时之需。仍围着桌子用筷子激战的几位,直到胖子已经捧了我的眼睛站在了他们的上司面前,他们才恍然大悟,急忙扶了扶眼镜,定睛观瞧,立时为自己的蠢感到了窘,便都讪讪的互相看看,又都把目光转向大人物的脸上。大人物正面无表情,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着坐了下去,脸面上就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了。
然而胖子并没有得到他预想中的褒奖,大人物看了一下我的眼睛下面的几缕黄白色的痰丝,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忍直视,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胖子疑惑地看着手上,翻来覆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愚,一抖手,眼睛掉在了地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大人物的鞋面上。大人物又是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那狭小的缝隙里,渗透出了愤怒的光线,尽管谁也看不清这光是射向哪个方向,但是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胖子的脸上。此刻,他们得意极了,不再为自身的眼神不济和腿脚的不利便而感到羞耻,反而,竟很有些要感谢这些缺陷的意思了。
胖子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搓手,几缕痰丝就有些不情愿的在他的手掌心里滑来滑去。
大人物确实有些愤怒了,一抬脚将我的眼睛踢开了。我感觉一阵清凉,似有风吹过,我的眼睛自由了。我的眼睛正窝在墙角,从这个角度望去,那小小的酒桌里面的世界发生的故事便一清二楚了。
我想我的另一只眼睛不会这样幸运了。即便再蠢笨的人,也不会在同一条河里面淹死两次。看来,我的另一只眼睛是要进入那肮脏的肠胃,最后沦为肮脏的粪便了。果然,他们这次没有失手,因为他们全都懂得了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而且运用了新式的武器——勺子。其中有几个后知后觉的,一个劲儿地拍脑门,连连遗憾着,说早怎么没有想到呢,并且不断地发出啧啧声,赞美着勺子的得心应手,说,看,这多么便利!而他们每拍一次脑门,那额头上的发缕便会有节奏的震颤一下,似乎是在打着节拍,为他们取得了新的胜利而放歌。我的在墙角的那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另一只眼睛被盛装在一只明亮的反射着光芒的勺子里,送到了大人物的口边。大人物的嘴巴缓缓地张开,最后张到了极限,那眼睛处的最后一丝缝隙便完全不见了。我的另一只眼睛看了我的滚落在墙角的眼睛最后一眼,便随着那个举着勺子的手缓缓地倾斜而终于落进那个黑暗的洞口里。我的在墙角的眼睛看见大人物缓缓地闭上嘴后,喉结在很规律的上下蠕动,它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而今,它只好孤独地呆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它的同伴则正极不情愿地走进肮脏的粪便的世界里,最后变化成一粒粪便,融入其中。但是,那仍然是可有些欣慰的,这粪便或许会滋养了一棵庄稼也说不定。
我在墙角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围着桌子山呼海啸的家伙们,他们再次共同走进了融洽的气氛里,这气氛浓烈得很。因为吃了我一只眼睛,大人物的眼睛果然比刚才要张大了些,里面的光芒也更加耀眼了,他自己也一定感觉了这明显的变化,便心情畅然起来,频频接受其他几位的敬酒。
“甲,你的肝不好,把这块肝吃了吧!”
“乙,你的心脏不好,把这片猪心吃掉吧!”
“丙,你的肺不好,把这片肺子吃下吧!”
“丁,你的脾不好,把这个脾吃了吧!”
……
大人物开始体现领导者的关怀了,他指指他的几个下属,又指指桌子上,几个下属立即站了起来,整齐而划一,分别用了最独特的语言,表达了内心深处,甚至是灵魂深处,对领导的关怀的感激,之后便很认真的去夹那领导给指定的物什了,样子极其虔诚,像是在做礼拜。他们小心地夹起了各自所需之物,缓缓地坐下,一小口一小口认真地品咂着,并不断发出赞美声,夸张地说,已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那个部位在渐渐的好转,同时不忘了再次感谢他们的领导。
“小黑,”这听起来像是小狗的名字,其实大人物是在叫那个胖子局长。
从大人物开始表示关怀的那一秒钟开始,胖子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了,无疑,领导的关怀对象一定是他的心腹人了,自己会不会得到关怀呢?领导会不会把自己看成心腹呢?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此刻,他焦急的样子,很像一个妃嫔,急于得到皇帝的宠幸。然而,我的心肝脾肺都已分配完毕,还没有轮到他,不免有些失落的意思,很像是农村中受气的小媳妇,但他仍然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他分明知道我还有一个肾脏呢。
“你的肾不好,把这个吃下去吧!吃下去,包好的!”大人物指着盘子里两个黑乎乎的东西,看着胖子,表情很有些复杂,像是关怀,又像是在嘲笑。
小黑急忙站起来,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竟从眼角处挤出几颗泪珠来,骨碌碌滚落到腮边,那油兮兮的胖脸上便现出两道鲜明的痕迹来。
领导没有想到小黑这样的容易动情绪,一时竟也有些感动,和善地点点头,微微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
小黑极小心地向前倾着身体,一手托着盘子,一手举着筷子去夹那黑乎乎的东西,仿佛是一个信徒得了教主的恩赐。
小黑细细地咀嚼着,不忍心那么快就吃掉,这里面包含了领导莫大的关怀呢!必是要细细地品味和享受才好啊!何况,大人物此刻正在盯着他那鼓起来又陷下去的腮呢!
“怎么样?”领导的关怀并没有就此结束,很有些不浮于表面的意思。其他几个得了心肝脾肺的家伙也都停止了咀嚼,纷纷伸长了脖子,瞪直了眼睛,望向小黑。他们或许是有些嫉妒小黑的,这可是领导从根本上的关怀啊!他们的眼神里面的光芒便都有些复杂起来,像是争宠的妃嫔们,很有些同仇敌忾了。
“好极,好极!”他那塞得满满的嘴里竟能发出如此清晰的语言来。
大人物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他几位也便重新开始了那耐人寻味般的咀嚼,并且各自都咀嚼出了不同的意思和理解。
大人物抽了一片纸巾,擦了擦嘴,又抹了一下额前和颈后的汗,我看见纸巾掉在地上,慢慢地舒展开,像是绽放了一朵苍白的花朵。
我觑了一眼桌子上,已然杯盘狼藉,不过我的一只耳朵还完好无损,它似乎听到了什么,立得那样直。
又热闹了一阵子,大人物有些乏了,从那狭小的缝隙里渗出的光芒已不再灼灼有神。他很累了,对工作的全方面指导,对下属的全方位关怀,已经使他感到身心俱疲了。他的下属们明显地洞察了这一点,争先恐后般地说:“您太累了,早些休息吧!”有两个口齿不利的,说得慢了些,跟不上其他人的节拍,便形成了这样的节奏:早些休息吧——休息吧——似乎是刻意设置了回音,使我的耳朵享受了一回诗朗诵般的铿锵。
大人物微微地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来,还没有离开桌子,他的下属们再次表现出了争先空后。有为他披衣服的,有为他戴帽的,有扶着他的,有在前面弓着腰身为他开路的,有急忙跑到门口为他开门的。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该做的事情,看似混乱,却很有条不紊。有两个实在插不上手的,便低头垂手,静悄悄地跟在后面,乖乖的,随时准备着做前面的替补。
他们终于离开了,只留下我的一只耳朵孤零零地立在桌子中间。没有他们的烦嚣,我落得耳根清净。唯有外面的风,透过窗子钻进我的耳朵,冷冷的。
我的在墙角的眼睛,虽然蒙了一些污脏,庆幸视力还好,便极力在黑暗的角落里寻找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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