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结婚了,他们俩是大学同学又一同赴西藏工作。我致信祝贺:
何须海誓山盟,
八年一席佳话。
同志万里豪情路,
西藏别致新家。
今乘春风同归,
共赏江山如画。
任凭群妖边陲卡,
七亿战歌天下。
自由、老板、排骨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我,自由把孩子往桌子上一放,自豪地说:你瞧,这个就是我最杰出的作品。
我依然卧床,可她们都已经有孩子了。
十几年不见的老边来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能够站立起来的我,说:路上见到老板,才知道你还住在香饵。
我笑了,我还活着,而且身体越来越好了。
你是奇迹呀。老边感叹,高中毕业前见到你,在昏暗的屋里,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会张眼。现在我敢说了,那时啊,难听点说你就像个死人。我以为你活不了多久了,之后都没敢问。
那时就像个活死人。医生也料想不到我能活下来。
岂止是活下来了,你看你多精神呀。老板说你现在可好了,我当时还不相信。
生命是很神奇的。
唉,都怪我早先不敢问,要不早来了,我是一直在北京。她环视屋四周,感慨地说:伯母年纪也大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没几天,老边带了个同事一起送来煤气罐。这是我的好朋友。我看你家烧煤不方便,跟她一说,她就到处想办法。托人找煤气公司,没拿到指标。这是她邻居一个老干部家的,刚领来还不敢用。跟他说了你的情况,老人非常支持,让我们把煤气罐拉来了。
我这院里刚有一家用上煤气,我妈看了回来说,那东西又方便又卫生。没想到你们就想到还送来了。太谢谢你们了!
淑大学毕业后去了连云港,回北京就来看我。我们有许多话聊不完,迟了她就和我挤一张床睡。熄了灯,我们躺在床上,淑说:我有对象了,在上海外经贸工作,我借去当翻译时认识的。他叫绅,比我大三岁,高个,戴个眼镜,那模样可有风度了。到他家,他一个人住,家具电器样样有,很有档次。干净、整齐,一看就是个懂得生活又顾家的人。在他家吃饭,也不让我动手,做一手好菜,特别会照顾、体贴人。他自己说还会缝被子做衣服呢。
看来你是等着享福了。
开始我还担心上海男人小气,可他每次见面都送我东西,又是围巾,又是巧克力。淑举起手给我看她戴着的表,这上海表也是他送的,我的同事都羡慕死了。
其他方面呢?
你是问精神世界吧?我觉得他特别有见识,懂得的东西特别多,在一起只要听他说话就够了,很有学问的。反正比我是强太多了,我现在书都不爱看。淑侧过脸看着我认真地说:春节我让他到北京,一是见见我父母,二是让你见见他。我早就跟他说过你,他也说要来。他必须待你好,就像对我一样,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就不要他。
傻了,是你要跟他结婚。
你就是我的亲姐妹,比姐妹还亲,如果他不能对你好,眼前对我再好也是一时的。你是个标尺,可以衡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还记得我高中毕业不想考大学,是你说替你上。现在,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所有的都要和你分享。
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老公也能分享?傻话。
别人当然不行。可你不一样,我与你什么都可以分享。
春天,淑和绅来了。进门寒暄几句,我要起身,淑忙止住:就躺着聊天,别起来。
绅帮着淑脱下外衣挂衣架上,又拉过椅子让淑先坐下,动作自然,似乎从来就是这样,就应当是这样。见我床头放着《回忆契诃夫》,问:你喜欢契诃夫?
高尔基和契诃夫我都喜欢。契诃夫的小说才读了两本,《变色龙》和《套中人》,他用语简单、诙谐,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入木三分。
我也喜欢契诃夫。看到一些奴性十足的人,就会联想到奥楚蔑洛夫和别里科夫,这种畸形性格可笑可悲可憎。他拿起《回忆契诃夫》一边翻阅一边说。
那样活着的人也是可怜。契诃夫小说的特点就是取材于生活的最深处,透过他的小说就能看到现实生活的广阔全景。
契诃夫的语言风格在他的剧本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我看过上海青年话剧团演出他的《万尼亚舅舅》,对话非常精彩。
我喜欢话剧和京剧。淑听到话剧便来了兴致。
下次你去上海我带你去看话剧,还有越剧。上海真正是越剧好听。
母亲进来招呼吃饭了,问我,艾子,你在哪儿吃?
我起来,今儿高兴,我也一起上饭桌吃饭。
绅体贴地问,行吗?聊了这一阵子也累了。
不会。聊得开心。
淑对绅说,你帮个手。
应该的。绅说着靠近床前,他右手托着我的后颈,左手扶着我的肩,轻轻帮我坐起。他轻柔的动作和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令我颤栗,我感到脸在发烧。第一次,除了哥哥,一个男士与我挨得这么近,他的手触着我颈部的肌肤。他接过淑递来的外衣,帮我穿上,低声问: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我掩饰着说,我先吃片药。
他帮我倒了杯水。
谢谢。
别这么说,淑可是把话说在前面了,过不了你这一关她就不嫁给我。
淑嘻嘻笑着在一旁问,你看他表现得怎样?一脸陶醉在热恋中的神情。
批准了。我正儿八经地说完却忍不住笑了,为淑高兴,为他们祝福。
淑绅结婚了,平时常有书信往来。绅比淑勤快,信更多,几回出国,都寄来照片和国外情况介绍,有到北京一定来看我。见我喜欢听古典音乐,携着音乐磁带和播放机来了,教我怎么使用机子,一起欣赏贝多芬、舒曼,听完才说时间过得好快,三个小时了。以后又带来更多的音乐磁带,有时借的,有时买来送我。有时我们一起听,有时留下东西匆匆离去。后来两人都调回北京,淑绅更是隔三岔五地到我这里。绅来得更多,照顾我细心周到。
那日感冒,鼻塞痒流涕泪,轻咳,头闷,烦躁,日夜昏昏,似睡非睡。忽然,脑子里蹦出一句话:绅会来吗?把自己吓了一跳,真是病昏了头了。下午绅真的来了,进门就说:最近周围多是感冒,我心里就犯嘀咕,担心你会不会也感冒了。见我病重的样子,摸摸额头说没烧,拿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要放进被窝里。我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闭着眼睛,仿佛无数次梦里的情景。那一刻万物静默,时光停止。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我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我的泪不争气地越涌越多,周身颤栗起来。他俯身轻轻搂住我,脸颊贴着我的泪脸,在耳边低声说:这样可以吗?
我的心感动得融化为一片云。
爱的甘露滋养,
在我瘫痪的胸上,
生长着小青果,
比桔饱满,
比葡萄透亮。
时光飞逝,
生命匆促,
怎容等待踟躇,
我虽瘫卧病榻,
神思却不停旋转飞舞。
独自一人的时候,品着爱这杯意大利浓缩咖啡。醇香是他给予我的爱,苦涩是我对爱的渴望,舌上的酸味儿感觉是从淑那儿偷来的一点爱。当咖啡缓缓入喉,感觉一丝微甜,爱就是这般滋味在心中荡漾开来。当我死去的时候,我可以说:我爱过了!人的生命怎么能够没有爱,哪怕是一份不能表白,不能分享的爱。没有爱就没有生命。
你走了,留下
偷垦的那一小块土地
我守着她
春播憧憬,夏耘思念,秋收惆怅
年复一年,泪水浇灌
它们越长越旺
我多么欢喜
这么一片茂盛的土地
听张洁广播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感动得泪流满面。为了不影响另一个人,两个倾心相爱的人克制着,隐忍着,直到白头,到死。不但不能忘记,反而更加执着,更加炽热。虽然一生相聚的时间不及一天,只有一次赠书,却是终生信物;只有一次散步,怕不能自禁地说出那三个字,惶恐而匆忙,甚至连一次手也未握过,但是他们是为彼此而活着,永远的渴望等待就是他们的幸福。
爱,
听到这个字,
竟还会脸热心跳。
我仍在瞩望,
你远去的方向。
四月风吹拂我的华发,
像那个黄昏时一样飞扬。
无数个无数个夜里,我拿出他的照片仔细端详,抚摸照片上他的脸他的唇,他的体温通过手传递到心,传遍周身。他进入我的梦里,梦里看不到清晰的脸,我想应当是他。我感到自己柔软的身体遍是他的抚摸,脸上有他热吻的余温,身体交融。梦却总是在这时醒来。我坚持着依然闭着眼企图继续我的美梦,想象着在他的怀里全身颤栗,气喘呻吟。我要抓住梦里的欢娱,留住他,在他的怀里。梦境却越来越远,想象着的越来越不真实。沉沉的黑暗中,我这身瘫软而沉重的皮囊渐渐地清晰起来。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一遍又一遍地读《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如箭,正命中我心中最柔软的一点,任眼泪肆无忌惮尽情地流淌。
这也是幸福吧,我爱过,也得到了爱。因为疾病,我额外地得到了更多:当他俯身扶我起来时,他的气息把我融化;当他的手放在我的额上量我的体温时,他的温度与我的温度交融;当他的手臂接触我的身体时,我仍然像第一次那样心率加快,体会爱的眩晕;当他坐在我身边天南地北侃侃而谈,余音绕梁,久久可以品味。就保持这个距离吧,知足吧。更多的欲望需要克制,克制,再克制。
用利斧,
斩断你,
没有了你的身影和绿荫,
只裸露着,
茫然的平静。
利斧的反光多么微弱,
仍映出一点新绿,
那是根的骚动,
斩不断的萌生。
为了爱,我甘愿变做一把弯曲的弓——
木条,修长,爽直。被强力屈成弓柄时,她从心底发出痛苦的吟呻。弓做成了,她将永生弯着脊梁,但也得到了终生不渝的恋人——弦,和忠诚的伙伴——箭。
痛苦和幸福在沉默中化为力量,发利箭穿林裂石,杀敌猎兽;随勇士裹霜沐雨,载涧凌云。
脊越弯,力越强,心越痛,外形的改变已置之度外,它只感到力量的欢欣。鏖战小憩,抚脊驰想:一粒树籽,两片嫩芽,柔枝劲茎,参天大树,多么美!生命!而弓弯曲,剥蚀的生命,将来或弃置沙场,腐朽而入土;或供野炊烛照,灰随风散。她还美吗?
变是绝对的。美有不同的形式。它最后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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