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作者: 书天杭 | 来源:发表于2018-07-14 21:51 被阅读40次

    “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各种恶意。”

    如果我说这么一句话,大体上不会有人反对的。尤其在我们国家,发达的网络媒体上,陌生的两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恶语相向,社会新闻里,原本休戚与共的两人因为金钱或嫉妒可以立马反目成仇。

    但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恶”,就像去了医院免不了看到形形色色的病人。

    如果给“恶”这种东西划分程度,就像给一片池子定个深浅,那么,更深一层的“恶”可就不是这般司空见惯了。

    更深一层的“恶”是你根本无法预料的,它是隐藏在你身边的定时闹钟,当你还在美梦中徜徉时,突然把你惊醒。

    它往往游弋在我们身边,不露声色,甚至饰以迷惑性的美丽色彩,直到它乍然显现的时候,那种匪夷所思的与现实的短暂脱离感,往往会使人措手不及。我就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这可要比司空见惯的“恶”更令人心有余悸。

    当然,“恶”的这片池子,还远没有到它的最深一层。

    在那没有一丝阳光可以探到的池底,在和淤泥混为一体的地方,有一种最为可怕的“恶”,它是“恶”的至高级,是上帝的手都无法触及的角落,那就是——作“恶”的人根本意识不到他们在作“恶”。

    假如借用海明威先生描述“谎言”的经典名言——“并不是一定要说谎,而是已经不知道真话是什么了”——来描述这最高等级的“恶”,那该这么描述:

    “并不是一定得作恶,而是已经忘记什么才是善良了。”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这要讲起我刚大学毕业的时候。

    那时,我甚至还未意识到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恶意,单纯地以为世界是因人而异的,只要自己内心是美好的,世界就会很美好。

    刚毕业的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几乎把我微薄的工资挤压到仅够生存的地步。

    房东叫老闫,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略微谢顶,两颊有着非常敦实的肉,总是穿着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和一件老式的耐克运动外套。

    老闫把钥匙交给我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终于是个年轻人了。”他脸上的肉被笑给撑开,“还是年轻人好,懂理,好说话。”

    我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

    “抽不抽烟?”

    “不抽。”

    “不抽烟好,抽烟对身体不好,我那儿子抽得脸都黄了。上个住户就是在家里抽烟,把那窗帘给点了,还是我给换新的。”

    我看了看他指的那个窗子,没有着火的痕迹,或许只是给窗帘烫了一个洞吧。

    “做不做饭?”

    “我平时不做,周末有空就会做一下。”

    “自己做健康,现在外面吃的越来越脏。对了,那个油烟机好像反应有点慢,得按两下才能打开,要不找人给你——修修?”

    他眼神里透露着某种期待。

    “没关系,我用的少,能使就行。”

    老闫笑得更加灿烂了,嘴里不停地说,“年轻人好,年轻人好。”

    住进来没多久,我便知道了老闫有个爱好,养狗,如果只是养一条那算不上爱好,他养了三条,而且每条狗都被养得极其精神。

    他住在我对面那栋楼里。我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便看到他牵着三条大狗,浩浩荡荡地从对面楼上走下来。

    狗斗志昂扬,对着熹微的晨光,一副要扑上去吃掉的姿态。老闫也精神抖擞,穿着他标志性的运动服,脸上时而严肃,时而挂着微笑,像是去参加阅兵。

    我晚上下班回家时,依然能看到老闫在楼下或是旁边的公园遛狗。遇到熟人,他会热情地和对方打招呼,三句不离他的狗,语速飞快,生怕自己前一天晚上想到的和狗相关的话题,一下子讲不完。

    偶尔看到陌生人对老闫的狗表示夸赞,老闫便眉飞色舞地给对方大谈这几条狗的来历,以及养狗的一些心得。

    碰到年轻的女孩子绕着他走,他很耐心地跟对方解释:“别怕,我的狗不咬人。”

    说罢,他使劲地揉捏其中一条狗的头,像在揉一个坏掉的面团。

    “瞧,一点脾气都没有。”

    一开始,我对老闫有些不解,他的年纪不像是已经退休的样子,为什么可以从早到晚地遛狗、逗狗和研究狗呢?

    后来才知道,他是丰台过来的拆迁户,除了我租的这间房外,在北京其他地方还有两套房子,而且比我这个大得多,光是收租每个月都有一两万的收入了。这换成谁,也不会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工作上,追求爱好自然成了没有压力的一件事。

    看着老闫每天自由自在,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竟有了一些羡慕。

    大概是在我搬来三个月的时候,老闫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小区里出现了新的养狗爱好者,他同样养了三条,而且都是极其漂亮的好品种的狗,每一条都价值不菲,三条狗站在一块,有如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般气派。这个人叫老贺,是个刚搬来的拆迁户。年纪比老闫看上去要小,身材匀称结实,穿着都是比较高级的品牌,头发也打理地非常整齐,所以显得十分俊朗。

    这样,小区里出现了两位养三条狗的男人。每天清晨,老闫先是牵着他的三条斗志昂扬的狗出现在小区,接着,老贺也牵着他的三条极其漂亮的狗跟在后面。无论老闫的狗如何有精神,可在体型上和外表仪态上,都输了老贺的狗一截。

    不久,就有了“狐假虎威”的说法,说是老闫的狗之所以这么有精神,都是因为后面跟着更漂亮,更有派头的狗。

    老闫岂能对此充耳不闻,他决定每天清晨晚出门一点,走在老贺的后面,这样总没人说它的狗是在假借别的狗的威严了吧。可没想到,尽管老闫自己表面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还在老贺面前夸赞对方的狗,但他自己的三条狗却突然失去了精气神。

    不知道是因为看到比自己更有派头的狗,还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的真实内心,老闫的三条狗失去了保持已久的自信和骄傲,从斗志昂扬变成了垂头丧气,一副病怏怏、走不动路的样子。

    老闫气得直跺脚,又在每条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三条狗耷拉着耳朵,微低着脑袋,眼珠上抬,嘴里发出败兵俘虏一般的“呻吟”。

    老闫只好气冲冲地拉着三条缩成一团的狗,眼睁睁地看着前面老贺的三条狗不断地收到陌生人的赞叹,以及年轻女孩凑上去的抚摸。他尽可能面不改色地继续遛着狗,但是比以往遛的时间短多了。

    到了夏天,老闫在这件事上彻底认输了。

    原来,这个老贺不光养了三条漂亮的狗,还特别会训练狗,这些狗在老贺的调教下,竟然能做出一系列的表演动作。尤其得到周围居民称赞的是,他的狗可以下水叼球。

    只要天气燥热,老贺就会把狗带到公园的湖边。这时,老贺会从兜里掏出三只黄色的球,他身边的狗立马就兴奋起来。只见老贺将手一抬,手臂划出弧线,三只球径直飞向湖中心。还没等球落水,三条狗就像听到发令枪的游泳运动员一样跃出,一头扎进了水里,不到五分钟,三条狗就叼着湖里的三只黄球游了回来。

    每次老贺在公园“表演”时,都会引发阵阵叫好,他的狗也成了公园里的明星。

    与此同时,老闫的狗几乎被人遗忘了,再说起附近谁养了三条狗,每天都在附近溜达时,想到的只有老贺了。

    老闫整个夏天,几乎没有带狗去过公园,他说,“夏天太热,狗暴躁得很,去了公园别给跑了。”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怕碰到人气高涨的老贺。一面是在湖边英姿飒爽的三条狗,一面是路过的垂头丧气的三条狗,任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

    这段时间,我的第一份工作逐渐稳定下来,每天把将近一半的时间花在工作和工作相关的事情上,居然也习以为常了,好像自己天生预排过似的。我本以为生活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这样的步调,我对世界和对人的看法,也在算不上出奇的框架内产生着变化,不比自己的岁数变化多多少。可没想到,后来的一件事,让我突然之间对人有了新的看法,对“恶意”这个词也有了一开始所说的那种理解。

    这时,已经到了入秋的时候,老贺家里发生了变故,我是在公园里听到的这件事。

    当时,我刚在公园里跑完步,北京的入秋虽然还是很热,但是到了黄昏的时候,空气中已经可以咂摸出一丝凉气了。

    我在几位同小区的大爷旁边坐下,他们正唠着嗑,不时发出旁若无人的笑声。老闫也在其中,他的三条狗拴在一棵树旁,瘫睡在草地上,显得十分惬意。老闫不时地回望自己的狗,有时还唤起其中一条的名字,眼神里充满爱意。

    “要说这老贺啊,也够倒霉的。”一位光头的老大爷说道,“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儿子。”

    “把人给撞了官司败掉不要紧,可老贺这棺材本也要搭进去,太不像话了。”

    “这老贺应该挺有钱的,对吧?好几套房子,对吧?嗨,我就说嘛,有钱有什么用!”

    我这才知道老贺家出了事,细听下去,原来是他的儿子无证驾驶,还在逆行道把人给撞了,被撞的人正躺在医院,已经成了植物人。

    “这事情就是命,你说你能躲得过命吗?”老闫说道。

    他表情凝重,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的忧愁。看得出来,他是在为老贺感到惋惜。虽然在养狗这方面,他受到过竞争的不快,但是遇到这种祸事,人的同情心不免会占据主要的位置。

    他接着说:

    “就在刚才,我还碰到老贺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的衣服也好像好几天没换过了。”

    “你在哪儿碰到的?我们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

    “就在公园那个湖边,我遛着狗呢,他也牵着狗跟我碰上了。”

    “他还有心思遛狗啊?不对!不是听说他把狗都送人了吗?”

    “是送了,送出去两条,只剩下一条腿有点问题的金毛,我听他说,是上次被撞那家人来闹事时,给不小心打的。

    “我问他,‘你这条剩下的狗怎么办?’

    “他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的,样子比上次见到他时老了二十岁 ,他说:‘老闫,要不你就收了吧。’

    “我当时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仔细打量了他那只狗,皮毛还是很漂亮的,可这老贺的下一句话我就不爱听了。他说:‘你之前不是也想要一只我养的这样的狗嘛。’

    “你瞧他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他的狗了!”

    “这老贺平时就这样,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有点钱就了不起了。快接着说,然后呢?”

    老闫拾起在他身后的水杯,平静地抿了一口茶水,他的眼珠瞥了一眼三条安静的狗,然后满足地放下水杯,继续说:

    “我当然就这么直接跟他说了,老贺连忙摇头摆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喜欢狗,把狗交给你我放心。’

    “我说:‘可是我已经养了三条了,这再多一条……’

    “老贺说:‘不用担心,我的狗非常听话。而且,它会和人握手,还会站起来和人拥抱,招人喜欢。’

    “老实讲吧,我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下一句话吸引了我。

    “他说:‘记得夏天我带他们在湖边玩吧,就它,是三条狗里面水性最好的,每次都能最快地把湖里的球给叼回来。’

    “我当时有些动摇了,于是老贺继续求我,‘老闫,求你就收了吧,我真没地方送了。’”

    老闫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水,露出十分坦诚的神色,周围的大爷都竖着耳朵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突然有了个主意。老贺的狗不是会游泳嘛,而且还能水里叼球,正好刚刚那会儿天热的不行,我就问,能不能让他的狗下湖游一圈?

    “我跟他说:‘待会儿我就站在湖的对面,只要你的狗从你这边游到我那边,上了岸,我就马上把它牵走。你也正好趁这个时间离开,省得我直接从你手上牵走会惹到它。’

    “老贺听了这个主意时,有些惊吓,我就继续跟他说:‘你的狗不是很会游泳吗?’

    “他猛地点点头,说那是当然,‘只是现在它……’他有些犹豫不决,可随后,他坚定地看了看我,‘行,就这么办!它游过去你就赶紧把它牵走!’

    “老贺给我一个黄色的球,让我先到湖对面去,等他叫狗跳下湖时,我就摇一摇手上的球,扔在我眼前的水面上,这样狗就会自己游过去了。

    “你别说,当时我还是有些兴奋的,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一条狗游泳。”

    老闫的表情明显符合他所说的兴奋,他撑出一只手来,在空气中来回比划,仿佛就是那条在湖中努力游动的狗。

    “所以狗呢?你没带过来吗?”一位大爷满脸好奇,甚至往湖的方向看了看。

    “没有,早没了。”老闫失望地说,“老贺把狗扔进湖里就转身走了,我倒是拿着球摇了半天手,那狗才看到,朝我游过来。它在湖里折腾得可费劲了,那水花打的简直就像喷泉似的,可接着就越游越低,越游越低,低到只能看到半个脑袋了,在游到湖中央时,一下子沉了下去,没有任何动静了。”

    有那么一两分钟,我感觉谁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我耳朵突然被什么给堵住了。恍惚之中,能看到面前的几位大爷嘴巴依然在动,手臂依然在挥舞。

    我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在他们中间插了一句话。

    “当你提出要养那条狗时,你知道他会被淹死吗?”

    老闫先是一愣,认出我的身份后,露出温和的微笑,他的标志性的敦实的脸颊再次被笑给撑开。

    “不过说真的,我家里也没可以养那条狗的地方了。”

    (全篇完。)

    #Saying:

    如果你读完了,并且还想和我聊两句,可以加我的微信:xuziyang0214.

    想认识一些真正热爱小说的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恶意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chup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