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肯定发生在2016年以前,大约是2015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14年夏天)。
母亲当时身体健康,习惯住在气象局大院。她不愿意去楼房居住,嫌进门要脱外衣外裤换鞋,走时还要麻里麻烦地再穿一遍;嫌开门还要走楼梯,总共要走四段(二楼);嫌屋里太憋屈,不像在平房,开门就是小院,出了小院就是敞亮的大院。她19岁参加工作,生活了半辈子的机关大院俨然是她熟悉的“村庄”。父亲当时已患失智症,还能够正常走路。我之所以寒暑假必回,只为回去把父亲接上楼侍候。因为母亲日常睡眠多年不好,被父亲犯病白天夜里狂吼怒骂,不停地折腾,实在是太可怜了。我给母亲放假,让她悠闲自在至少三个月。
母亲当然惦记我们,不让我花钱买菜,每天一定要上街买菜给我送来。那天她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口袋大米敲门进来。我正要剪开口子倒米,她连连说不用。外甥女然然还在上学,放假过来坐在沙发上看书。“然然来,姥姥眼睛不好,你给姥姥拆米袋哇。”她温和地喊然然。
然然听话地站在桌子前,用手指仔细拆开米袋一头红红的粗线绳,她只拆了不过一寸多,然后轻轻一拉,整根粗线绳就奇妙地脱离口袋了。母亲递过来一个五色线团,然然把拆下来的线仔细绕在上面,母亲把线团放在抽屉里。我能感觉到,然然常常做这个事情,和姥姥如此有默契。
草原上的夏日极为美好。天空蓝碧高远,透明的阳光照进屋里来。母亲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静静地坐在桌子旁,透出极为难得的一刻松闲。何以我会对这件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之前,母亲买回一口袋面,我自以为是,上来就用剪刀粗暴地剪断袋口封的线绳。我一直都觉得口袋绳子结构复杂无法打开,所以多年来正眼都没瞧它,只用剪刀咔嚓一下去对付。母亲一瞬间变了脸色,一下子扑过来,阻止我已经来不及了。她责备地瞅我一眼,吓我一跳。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情,错在哪里我却不知道。
所以然然拆口袋的那一幕,才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粮食口袋上的绳子是有“秘密”的,只要手拆了短的那头,整根粗线绳就迎刃而解了。那段拆下来的线绳很长,结结实实,完全可以再次利用。这真是个好主意,母亲是怎么发现的?
又过去了7年,我家的此类线绳团已经积累到拳头大的三个了。每次买回粮食,我拆口袋线绳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当时慈爱地看着然然帮她拆口袋的瞬间。清瘦的她背对窗户坐着,这让她的脸庞与上半身处于温柔的逆光中,像伦勃朗大师所描绘的古典肖像画。那一幕被时间雕刻在我记忆里。
今天午后我又拆口袋绳子了。二段是浅绿色的,还有两段是翠绿色的,比缝衣服的线至少粗三到四倍;一个月前我还拆下同样粗细的四段大红线绳。它们被拆下来后柔韧而有光泽,完全看不出被使用过。它们可以包粽子之外,还可以缝在手作布包的边缘上做装饰,还可以修饰牛仔裤的破洞或修饰裤脚裤兜,还可以给闺女的手作娃娃缝长发,还可以编织成手环……我如此着迷上瘾地玩“拆”,仿佛它们是闪闪发光的珠宝,有收藏价值。
嗯 ,其实,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每次做这事时,我又一次返回时光隧道,回到那年那月那一刻母亲的身边与她相聚。我惊讶母亲真是一个细节主义者,能够把一切可以利用的细小东西收集起来。“嗯,我的心呀,那才叫个细!”母亲生前如此评价自己。
如今我如此乐意拆粮食口袋的绳子,拆的每分每秒都聚精会神,我是如此投入,如此忘我,如此津津有味,而对面仿佛坐着那年那月那一刻的母亲。我一度反抗她,不愿意自己像她。她走后,我反而越来越像她。
她走了以后,在我的无数个生活细节里,转身出现。
20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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