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日子不等待任何人,自顾自往前走,从早晨的饭碗中,从中午的闲暇里,从夜晚的火炉边,它溜走了,没有回头。等到感知时光一去不回,青丝变成了白发,皱纹刻深了脸庞,美人珠黄,英雄迟暮。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珍惜时光好好努力的人,只能碌碌无为而终老。我对自己说,该拼搏了。早该拼搏了。
很快就过完了年,年味还留存在寒风里,四处时不时有爆竹声响,夜晚还有人家放烟花。新年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是新的。我还留恋着新年的美好,就不得不离开了。高三开学的钟声总是要响得早一些,让人惶恐又让人期待。
我在农历正月十二那天离开家踏上了去学校的班车,没有回头,像勇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绝,把留恋都埋在了心底。那天寒风正紧,早上的时候飘了雪。我离开的时候特意去看了那棵梅树,不见开花,也许要等到明年了。我带着些许失落踏上了征程,大有一番慷慨赴死的豪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个学期进入了艰难高中生活里最艰难的一段。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试卷做到让人生厌。坚持着,已经听到高考那场无硝烟的战争号角在远方响起。许多学生放下过去贪玩的习惯,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每天在教室、食堂和寝室三点之间来回,行步匆匆。老师们抱着一摞摞试卷来分发,在黑板上屏幕上讲解着重要的知识,恨不能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塞到学生的脑袋里去。高考倒计时表被一天天撕掉,日子越来越近了。
终于熬过了这一场决定命运的高考,学生和老师们微笑着告别,许多人转身后忍不住泪湿眼底。
由于离家远,许多东西和书籍难以带回去,要么卖了,要么扔了。我把三年高中的所有书收集起来,整整装了两麻袋,拖到宿舍楼下去卖掉。——楼下有人专门来收废纸。两麻袋书一百多斤,只卖了二十多块钱,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三年,花费无数买来的书本,最后卖掉得了二十多块钱,我只能苦笑。算是解放了,许多人这样说。我简单收拾了能带回去的东西,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高中校园,心中既有兴奋又有不舍。曾经以为很讨厌的,将成为后来最怀念的。
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父母没在家,大概是下地锄草去了。夏天,庄稼长势正好,人们忙着施肥锄草,大山深处响着锄头挖地时碰到石头的“铮铮”响声。在农村,忙碌的日子是不会结束的。春种、夏锄、秋收、冬耕,一年四季忙碌,为了从贫瘠的土地上挣得活命的资本。农村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生前活得平凡无奇不为人知,死后归入黄土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如此生死轮回千年万年。他们是历史的根基,却只在历史的书页上标记着一个群体的名字。
父母是天快黑了的时候回来的。晚上和父母闲谈时听到了一件让人久久不能平静的事:陈梅嫁人了。嫁给了杨石。
我自然不信,这怎么可能,陈梅怎么会肯?然而从父母的肯定回答中我知道是真的了。刚开学不久,杨石让陈梅把全班的作业送到他宿舍去。他看了陈梅已经渐显丰满的身材,就起了歹心(或者早已注意久了,制定了这个无耻的阴谋),那个披着羊皮的狼把陈梅强暴了。我知道陈梅不是那种软弱就范的人。父母说陈梅不敢反抗大喊,因为隔壁住着许多老师,一旦喊了,她的名声就毁了。——杨石住的宿舍是政府修的给老师们住的集体宿舍,住着许多老师。我终于愕然,除了骂杨石的无耻混蛋,还能怎么办呢?去鼓励陈梅抵抗世俗的看法吗?她始终是个女孩子,在这个思想落后的地方,失贞便意味着不要脸,会被人们背后议论耻笑,会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人们只会认为是女人的不要脸,而不会觉得是男人的无耻混蛋。她不曾去过外面的世界,思想里还依旧藏着古来的腐朽,她亦懦弱。但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的懦弱与胆小呢,只能叹惋她的梦想——考大学学成归来建设家乡,成为幻影了。她终于也成了这寒山里的又一牺牲品,我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牺牲品,我确切感到这寒山美好未来的无望了。
但她不一定就要嫁给那个人呀?我问父母,她自己说要嫁的吗?
母亲说,小梅自从那天就不去学校了,她母亲问她怎么不去读书了,她说不想读,精神恍惚。她母亲看出不对来,质问了好几回,她才哭着说出了那天的事。她母亲恨着骂了那个杨石,但也没有办法。那个思想守旧的母亲认为这事要是传出去会丢了脸,是不光彩的,就让小梅待在家不去上课了。想不到才过了一个星期,那个杨石就来提亲了,暗地里警告小梅,若不答应就要把事情传出去,且故意说小梅会怀孕的。小梅怕自己怀了孩子被人们看出来,最后只得答应了,哭了好几天。她爸倒是高兴得很,到处炫耀他当老师的女婿。前不久才结婚的,也就是你高考前几天。现在放了假,已经随着那个杨石回老家去了。小梅的成绩那么好,又爱读书,可惜了。
听了陈梅的事,我只觉得上天无眼,而命运亦无常了。
之后是漫长的暑假,煎熬着等待不知能否到来的录取通知书,也没有再见到陈梅。八月末的一天,学校打电话来说录取通知书到了,让我速去取。我怀着忐忑又高兴的心情去了学校,取回了那份期待已久的、能够让父母高兴自豪的录取通知书。它是我们寨子里的第二份骄傲,属于父母,也属于左邻右舍父老乡亲。很多人到家里来了,赞许父母的厉害,十几年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父母显得局促而又高兴。记得,父母特意洗干净手,把那张录取通知书看了很久。
去大学报到的前两天,父母为我办了一场小小的状元酒席,只告诉了亲近的人。正好那天陈梅回来了,她也一起分享了那场喜悦。但我已然看不到以前的陈梅了。她已没有了以前的单纯,具备了女人所特有的温弱,眼睛里装着的是生活的烟火。陈梅话变得很少,我们没有说多少话。
离开那天的早晨,我突然想起那棵梅树来。我走近它,它那被打断的枝已掉落不知去向。伤口失去光泽变得暗黑,我以为它的伤已经好了。我伸手摸了一下它的枝,感到了死亡后干枯的粗糙。我一惊,折断一枝来,已经干得没有一丝水分了。不甘心似的,我接连折断了几枝,都是同样的情况。而树干也干枯了,没有一点生机。它确实死去了。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我知道这次是逃离了,不确定还会不会回来。再见,或再也不见,这寒山。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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