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一钩弯月挂在西天,星光惨淡。一行人于天寒地冻之中就像夜行军,速速行进在去往县城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
领头的年长一些的是教我们初中数学的孙老师,簇拥在他身边的是他比较得意的几位弟子。年终考试刚刚结束,成绩不错,孙老师高兴的带我们到县城玩玩。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与一位娇小秀气、皮肤白皙的淑女还在新婚燕尔之中。
我年龄最小,不时胆怯的望望黑黝黝的四野,拼力迈动着步子,紧紧跟随在队伍后面。此时师生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大家边走边轻声细语的交流着知心话。老师谈到了同学们的学习和这次考试的情况,爱好篮球、乒乓球的同学抒发了自己的意愿和要求,老师很认真的听着,不时插上一两句。见老师情绪如此好,一位稍大点的同学调皮的说:“老师说说新婚的感受吧。”说罢做了个鬼脸。老师毫不介意,脸上漾起幸福的笑靥,十分甜蜜的坦诚而得体的回答着,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啊!”过了一会,又一位同学提议:“老师给我们讲个故事听吧。”老师沉思片刻,干脆的说:“好!我给你们讲个康熙末年阿哥们争夺皇位的宫廷故事吧。”扣人心弦的情节和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解,伴随着三十里漫漫路程。
声音嘎然而止,人人如临深渊,毛骨悚然。走到老木田村前那一大片坟茔了,传说里面有条八叉梅花路,夜行人至此常陷于迷魂阵。大家屏住呼吸,加快脚步,目不旁视,抱团前行。
穿越魅区,顿感释然。前面就是高密西岭了,看到上空的白光了!大家不觉兴奋起来,卯足了劲,一鼓作气,健步登上岭顶。俯首一望,还在沉睡中的县城全然呈现在眼前,只见灯火辉煌,闪闪烁烁,仿佛夏夜灿烂的星空,纵贯东西的人民大街恰似璀璨的银河,太神奇、太壮观了!“呜——呜——”火车站传来惊天动地的汽笛声,“咕咚——咕咚——咕咚”,火车启动了,要出站了!大家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了!
走下岭坡,老师带我们走进人民大街西首路南一家饭店,牌子上写着:高密第四旅馆。老师解释说,里面的饭店人挤人,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我们就在这里吃吧。此时天还未大亮,饭厅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气腾腾。每人要了一碗白菜汤,两个馒头,白菜汤上面漂着两片肉,几点油花。我带着新奇感,埋头津津有味的品尝着,思忖:饭店的饭菜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好鲜美,这一定是大厨子做的!正吃着,响起一长串驴子焦躁的叫唤声,在大清早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不协调,这声音好像就在跟前。透过玻璃一望,前面空旷的院子内停放着几辆马车,车杆就像高射炮一样斜立着,院子东侧有一溜牲口棚,原来这是一家车马大店。
见同学们陆续吃完,老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郑重的说:“你们搭帮分头行动把,愿意去哪去哪,千万注意安全。回去我们就不一起了,祝你们玩的开心。”一位机灵的同学扯了下我的衣襟,挤了挤眼,说:“跟着我,我们先去洗澡,这会人少水清。”他大爷家住在县城,他来县城次数多,见识广,去哪里都轻车熟路。
我俩果然是“人民浴池”迎来的第一拨顾客。掀开厚重的门帘,里面水汽氤氲,什么也看不清,住了好大一会,才看到清澈荡漾的池水。“看什么呀,快脱衣服。”同学笑着说。我这是第一次进浴池,有点羞涩,慢慢的一件件脱掉衣服,试探着下到池中。“好烫啊!”急忙退到池边坐着,掬着水往身上泼。同学则把全身浸到水中,只露出头,继而又猛然立起身来,一个鲤鱼打挺斜插入池中,过了好大一会才冒出来,摇摇头,把脸一抹,惬意的催促我说:“快下来泡泡啊,磨蹭什么!”我踯躅着。他凑到近前,冷不丁把我猛的一拽:“你给我下来吧!哈哈!”扑腾一声我栽倒水里,“啊呀!”差点呛着。不过很快就适应了,水的浮力托着身子轻飘飘的,起起落落感觉像只青蛙。“过来我给你搓搓。”我顺从的趴到池边,搓了正面,又搓后背。“一冬天没洗澡了吧?”“唔。”“搓下来的灰能种一亩好庄稼啊!”我又给他搓。“好了。去淋浴。”“淋浴?”他撇了我一眼:“跟着我吧。”站在喷头下,任暴雨般的水流倾泻到头上身上,打的皮肤麻麻地,打上肥皂,搓着头发,冲洗着全身,闭着眼睛冥想,感觉太享受了!
洗澡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俩裹着浴巾,来到东边靠南墙一条足有十米多长的大炕上,对面坐下。红嫩的皮肤渗出细小的汗珠。“服务员,拿水来!”同学喊叫着。“来——了!”一位年少喜相的服务员拖着长腔,应声拿过两只粗瓷碗,放到我们面前,然后手提一把长嘴大铁壶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将壶提至胸前,手腕轻轻一抖,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注入碗中,滴水未溅。呵,真是绝活!我瞪大眼睛看着。刚要喝水,耳边响起急骤的高叫声:“接住!”侧目一看,“唰——唰——”,两条热毛巾好似两把银色飞刀,接连从年少的服务员手中抛出,向我俩迎面飞来,我俩慌忙伸手捉住。“谢谢!谢谢!”我情不自禁的用敬佩的口吻对着这位服务员连声道谢,对方得意而友好的微微一笑。我俩都有点渴了,端起碗一饮而尽,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
“刻核的糖球,要不要?”一位眼睛不太好的小老头,挎着篮子低语着趣前,试探着问。“来两支!”同学大方的说。他接过糖球,倏地递给我一支,说:“吃!”我怯怯的去接,有点受之有愧啊。“花生,喷香的花生,来点吧?”又一位商贩走近。“来三毛钱的!”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变得慷慨大方起来,捧着花生放到两人面前。我俩愉快的吃着糖球,剥着花生,又香又甜,自思:皇帝老子也就如此吧!
早晨三点多就起来了,走了三十里路,新浴初罢,吃过美味,不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睛开始打架了,两人慵懒的就势躺到土炕上迷糊起来,不过很快就醒了,每人喝了一碗水,精神头又上来了。“还想去哪?”同学问。“还想去趟书店。”“去看书?”不是,是买书。”“什么书?”“《沸腾的群山》。”
我对这本书向往已久,可以说这次进城的主要目的就是买这本书。爷爷在饲养室喂牲口,晚上我跟着他睡在饲养室,附近有位文学青年常去找我玩,他向我推荐了这本书。谈起这本书,他滔滔不绝,眉色飞舞,推崇之至,听得我意动神飞。
两人走出浴池,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艳阳高照,空气清新而湿润,马路上车水马龙,骑自行车的男男女女匆忙而娴熟。我俩一边看着街景,一边沿街西行。有的商店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偶尔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年味渐浓了。
古朴典雅的新华书店就在前面,喜上心头!迫不及待的走进去,只见店面整洁,环境安静,书籍琳琅满目,书香气息扑面而来。细细一看,两位同学早已在此,简单而诡秘的打了声招呼。与我相伴的同学见状,说:“你们一起行动吧,我要去我大爷家了,今天不一定回去了。”我感激的向他挥了挥手,说:“你快去吧,谢谢你!”迅即俯下身来专心致志的在玻璃柜台内找书,从西看到东,没有,又把目光投向整齐密集的书架,这本书是大部头,书脊上的书名应该清晰可见。“这位同学,你买什么书啊?”一位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女服务员和蔼的问。“《沸腾的群山》。”服务员转身找寻着抽出一本书,看了看价码放到柜台上:“一块一毛钱。”我从棉袄内兜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放到柜台上,看也没看,说:“你点点吧。”服务员点清后露出微笑:“整好。你是有备而来啊。”我憨憨的一笑。买书的钱是我养兔子、到河岸上捡拾遗落的蓖麻子和拾大粪所得,来之前早就把书价打听清楚了。捧着书爱不释手的唏嘘着、翻看着。书中讲述的是解放初期,东北一家矿山战胜土匪和敌特破坏,克服重重困难恢复生产的动人故事。
早来的两位同学见我买了书,围过来好奇的问:“你买的什么书?”我把封面一呈。又问:“你们买的什么书?”一位同学把书一举:“《闪闪的红星》。”“我们回去交换着看啊!”“好的!”一位同学问:“你去百货大楼和火车站了吗?”“没有啊。”“那我们先逛百货大楼再去看火车,好不好?!”“好,去哪都行!”
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妥,目的达到了,只觉得志得意满,一身轻松,眼前的一切变得那样美好,看着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高高矗立的大楼、花花绿绿的橱窗,仿佛置身天上人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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