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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次奶奶跟我打电话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哎哟我的乖孙孙啊奶奶好想你啊…
我跟爸妈都不这么肉麻的，十岁以后他们就没在我身上用过“乖”这个字。
奶奶不同，奶奶是老小孩，越老越小，越小越萌。
我是奶奶带大的，在广州，从出生到五岁。
我小时候断奶很早，没喝几口母乳，奶奶很担心。家里穷，刚把我带到广州，姑姑工资没多少，还是坚持给我买钙片，怕我营养不好。
夜晚奶奶带着我睡觉，没隔几分钟要被我哭醒，那时候我好像尿频。我问奶奶那你不是很讨厌我，奶奶说还行，就是觉得我没什么头发，怕我长得难看。说那些钙片是不是根本没卵用。
卵是方言，奶奶是我的语言启蒙师。我在广州说粤语，方言也没落下，回湖南别的不会说，卵啊卵的说得倒是很顺。
我问奶奶，你惦记我不长头发你怎么不给我刮刮眉毛剪剪睫毛，你看看我现在这个稀薄的三角眉，多难看。
奶奶就认真瞅我，最后下结论，是有点丑，那你自己画画妆弄一下吧。
奶奶很潮，我小时候那会她是卷发，卷的像上个世纪的英国宫廷女人那种。我那时候不知道有烫发这回事，但我看电视，我觉得我奶奶有点像外国人。后来长大之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就好奇，你说你都过得那么穷了，还非得花钱烫头发，姑姑惯你啊？
奶奶瞥我一眼，说了一句：穷归穷，办俏不能落下。
别人可能是老来俏，我们奶奶是，一直都俏。
今年五月份她跟姑姑回到湖南，办理往返香港的证件。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她乌黑油亮的卷发，我就知道她又重新烫过了。我调侃她，还真是越老越俏啊。奶奶说，我这不是光为我自己，我弄的漂亮，人家就会说你姑姑孝顺，让自己妈妈过得这么好。
我奶奶总这么说。
她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在香港过的。姑姑传了几张当时的照片到我们微信家人群里边，我就看见我拾掇得异常精神的奶奶把自己的珍藏宝贝全戴上了，翡翠的手链手镯，珍珠的项链耳环，金戒指银戒指什么的全给齐活了。
我舍不得说她土，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说，你生日出去吃个饭你穿金戴银的不怕贼惦记啊？
奶奶颇得意，我当然没那么傻了，我是先把首饰放在包里，到了饭店才去厕所拿出来戴的，吃完饭我又去厕所取了，我才敢上街的。
我说那你何必戴那么多。
奶奶音量都变大了，当然有必要啊！我得让别人知道你姑姑多么孝顺我啊！请了那么多朋友来，我不得让人家看看我晚年多开心啊！
好好好，你开心就好。
这是奶奶的处事观，她不管审美，她不理别人说土不土，也不在乎别人背后说她德行。她要骄傲，她要炫耀。而她骄傲的炫耀的，不是自己，是她的大女儿我的大姑姑。她要在席间不显山露水的说，这个啊我女儿送我的啊，哎哟牌子什么的我不懂反正都是女儿的心意嘛，我最喜欢这个了我女儿去澳门玩的时候给我带的我女儿啊出去旅游也要记得给妈妈带礼物的…然后在别人顺理成章地说出那句你女儿真孝顺时再赶紧附和是啊是啊我真的好福气啊，我跟你说我们女儿呢…
姑姑叫她别这样，说，我也在那坐着呢，你这么当着面的夸，我该不好意思啊…
奶奶不理，照说她的。六十岁的人有自己的倔脾气，劝不动。
不光炫耀姑姑，她还炫耀我。明明考了个这么不入流的大学，还是复读才考上的，她也觉得很骄傲。跟那些阿公阿婆聊天，总说我听话懂事特别孝顺。要是带我出门，碰到熟人，对方友好的夸我两句，她就要开心死了。老人家开心的理由，总不是再围绕自己了。她希望女儿孙女都为人知晓，被人赞叹。
奶奶在广州香港生活了很多年，受港文化影响深刻，看了多年的TVB，开口闭口里都有一句：做人呐，当然是开心最重要啊…
每一通电话里她都会嘱咐我，你要天天开心啊千万不要不开心啊！被她影响的，我弟弟现在开口问我要东西说辞都是：姐姐姐姐，给我买这个嘛，你给我买了我会好开心的！你不给我买我就会不开心的！敢情好，全家人的开心我都得负责着。
我是上了大学才逐渐跟奶奶通话频繁的。打着打着我就发现，奶奶每次的电话内容都有一个基本固定的流程。
首先是开心大声地喊我乖孙孙，问我有没有想她，然后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接着说，奶奶真的好挂念你啊，奶奶现在生活就是…然后就报告下自己生活的近况，接着就开始痛心疾首地说我日渐长大却一点也不懂事的两个妹妹，捡几个典型事例来证明妹妹们真的劣迹斑斑，说完妹妹又说到姑姑身上，哀叹姑姑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个听话的好女儿怎么就享不到她这样的好福气，然后又顺着说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光享福了一点贡献都没有，赚不着钱也是没用。这个时候我的作用就来了，我要讲一堆大道理，从各方各面深度剖析她的作用她的重要性，让她知道她是我们全家的宝，她好我们就全家都好。她被我哄开心了就又接着问候下我的爸妈和弟弟，叮嘱我注意身体，最重要的是，要天天开心啊！
她自己每天每天这么挂在嘴上，但我知道她太多时候都过得不够开心。
老人家，操太多心了。
前几年，我不太懂事的时候，跟她聊天。就随口说了句，我觉得我爸挺没用的…奶奶听了，一双大眼睛立马就红了，声音哽咽地喊我，崽啊你千万别这么想，你爸他造孽啊…
奶奶一直觉得亏欠了我爸爸。她非说爸爸的驼背是被她打的，当年那些贫穷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太多不如意无处发泄，她年轻气躁，管不住自己脾气，对爸爸舍得下狠手，就造成了这种悲剧。但我一直持怀疑态度：真的可以活生生把一个人打成驼背吗？可是我也没有跟爸爸求证过。
后来生活变好了，我两个姑姑物质上都优于我爸爸，她就越发地觉得对不住我爸爸了。
奶奶把爸爸身上的很多不顺遂都揽成自己的责任，经常住在广州还心里挂牵在湖南的儿子过得怎么样，时常跟姑姑敲边鼓，希望姑姑们多多照顾我爸爸。
不光是我爸爸，她也操心我的两个姑姑，我的两个弟弟，我的两个妹妹。
有时候我觉得跟她打电话真是需要点耐心，因为翻来覆去每次说的内容都差不多，我的台词也没啥变化。闲暇时我能好心情的附和听她念念叨叨些重复的内容，但忙的时候就真的话语里会忍不住透出些烦躁来。可奶奶每次说起那一句：唉现在奶奶想起最开心的事就是跟你讲讲电话了，你最乖了不用奶奶操心…我就又十分十分地不忍心。三个儿女，六个孙子孙女，她却觉得跟我讲讲电话是最开心的事。老人家，春秋几十载，却是越活越寂寞了。
五岁时，我妈妈到了深圳打工，商量着要我也偶尔到妈妈那边去住，反正离广州也近。我姑父就把我从广州送到了深圳，预计是一个月之后再来接我。
结果一个星期之后，我姑父就又出现在了妈妈的住所，说要带我回广州。
姑父说，你奶奶想你想的不行，睡不好，我还是接你过去好了。
我是家里的长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喊她“奶奶”的人，她对我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后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不得不被送回湖南。我还小，不懂得难过，奶奶老了，有一万个舍不得。
之后的暑假，条件允许的话我都会去广州，跟奶奶姑姑一起过。那些日子，现在想来，都觉得不算陪伴。因为玩心重，总是跟妹妹们一起玩，没有当奶奶的小棉袄，依偎在她怀里跟她说悄悄话。
每次要开学的时候，家里人送我到火车站。我哭，奶奶也哭。我是舍不得妹妹们，奶奶泪眼婆娑的眼里却是只装着一个我。
后来长大了点，开始跟奶奶聊天。奶奶很八卦，我也是。街坊邻居家长里短的，她爱说，我爱听。她爱笑，我也乐意捧她。
她说广州有很多老太太都不是广州本地人，在广州住六七年都说不来粤语，出门买菜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一分钱的价都讲不下来。她不一样，她刚来广州一年两年的就会说了，说不太溜，但跟小商小贩砍砍价绝对没问题。她之前在湖南住乡下，是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妇人。来到大都市，没有羞于开口的自卑，跟着姑姑一起讨生活，不拖姑姑后腿。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妥当。现在搞笑的是，她跟我打电话经常是粤语普通话家乡话串起来说，一句话能出三个调。说上好几句才自觉好像串了语言，想改还转不过弯来，自己逗笑自己，乐上好半天。是不折不扣的老小孩了。
她身体不好，经常去公园锻炼，那时候公园有很多跳舞的小组织，要交钱才能进。她就偷偷躲在边上学，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喊着拍子跳，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认真又可爱。
后来认真想清楚，跳舞的节奏太快了，还是学太极比较好。遍访公园各大太极小组织，终于找到个不用钱就能跟着一块学的五人小团队，高兴得不行。第二天就买了红艳艳的太极扇，小布鞋，小学生似的拎着装水果的小包就跟着那些老头老太太一起学太极。
装水果是为了笼络人心，初来乍到要放低姿态，带些水果分给大家吃。奶奶的人情世故里最重要的就是——吃。我要来上大学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跟同学们要相处好，有东西要拿出来一起吃，自己一个人吃的时候要不能被别人看见。我应着好，又觉得啼笑皆非。
当年小姑姑师范毕业要分配学校，她想给领导送送礼，别人可能拿烟拿酒送红包，她坚持要送土鸡蛋，觉得自己倍儿真诚。
她学了太极还觉得不够，听说瑜伽很有用，又想开始练瑜伽。可是又不想报班学，就叫我妹妹给她买碟片，自己在家里扑个席子，有模有样的开始“吸~气”、“吐~气”。
我暑假跟她一起住，早上我跑步她练太极。我跑完过去接她，看她日渐松弛的皮肤上布满细微的汗珠，态度却是极好的。眼神炯炯，步态沉稳，一招一式，起承转合，再没有半点乡下妇人的老土懵懂样。说实话，我心里是骄傲多于欣慰的。
好多年前，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她有很严重的胃病。动过手术，切除了肝和胆的很大一部分，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下去。陪床的时候，我在她旁边玩贪吃蛇。看她醒了，我把我的脸挨到她的脸上，我问她是不是很痛。奶奶没回答我的问题，奶奶说，这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她也确实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越过越好。
奶奶只上过一两年的学，等同于文盲。后来住到城市里，有了重新开始学习的欲望。这个学习，是从阿拉伯数字开始的。我很难想象，活了那么多年的奶奶原来并不会写1234。
她给自己定了目标，数字要会认会写，文字太难了，就会认就好了。四五十岁的人了，她不出去打牌玩麻将，想在家里学认字，我真是觉着太难得了。具体的学习过程我没参与，她是让我妹妹们教的。
初中有一年，她回乡里住。没过几天，我发现厕所的门上用粉笔写了1~9这几个数字，笔画很不圆润，看起来像刚学会写字的人写的。后来奶奶自己跟我说，那是她写的。写过很多次了，还是写得不好看，过久了不写就又会忘，所以要经常写。在广州一个人住的时候，她没事就反复抄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她说这样还能顺便学会写家里人的名字。不知怎么地，我想象那个画面，她一个人伏在桌上，头低低地，拿着小铅笔，一笔一划，嘴里还碎碎念着，我不觉得励志，我觉得心酸。
她对我说，就是可惜，你的名字笔画太多太复杂了，一个字写出来跟写了三个字一样，我学不会。
我说，那你写我的小名，笔画少。
她就又笑了，她可以学会写她乖孙孙的名字了。
现在写我跟奶奶的故事，把我自己给美化了。其实我做过很多令奶奶伤心的事。两个人一起住的时候，两代人的观念碰撞的很激烈，都有各自的脾气。前几年我还没现在懂事，并不能好好控制自己，伤人心的话没少说，把奶奶气得吃不下饭的事也发生过。每次暑假结束我返回湖南的时候内心里都很后悔，却怎么都说不出对不起，就只会在车站抱着奶奶哭一会。倒是我回到湖南了，奶奶会在电话里说，乖孙啊，奶奶有时候不会讲话，让你不开心了，你别往心里去，你一走奶奶心都空了，每天不知道干什么…
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阵酸过一阵。明明该道歉的是我，她却更在意我是否开心或者计较。她原谅了太多太多事，她包容了一切一切。
这两年，我的妹妹们都开始谈恋爱，可能是太年轻，不够成熟，有时候竟将爱情看得重过亲情。奶奶说姑姑姑父经常要上班，妹妹们又经常出门约会，她觉得自己就跟一个人住着差不多。时常一个人买菜煮饭，然后等到菜都要凉了也等不齐一家人一起吃。
听说网购会很便宜，想拜托妹妹在网上买双鞋，万分迁就妹妹的时间，最后还是没买成。
然后心里极度委屈的跟我打电话，我听着妹妹的不够孝顺又反思起自己以前很多不好的行为，心里很难过。我终于学会道歉我说，奶奶对不起，我好后悔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没替你做更多的事，想睡懒觉就不陪你去公园锻炼了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衣服多堆几天最后还是你看不过又替我洗了我却没给你洗过，要看喜欢的综艺节目就抢过遥控器不让你看肥皂剧结果综艺节目的笑点你一个都不懂，你有时候想跟我多聊聊天，我却对着个手机刷各种动态也不怎么搭理你…我一口气说了好多，眼泪流了一地。
奶奶也声音哽咽起来，她说，乖孙孙，你对奶奶已经很好了，你不能再对我更好了，不然我就会比现在更想你…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你对奶奶坏一点，奶奶现在就不这么想你了…
我一听完，没能忍住，直接“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都说多子多福，她现在已经儿孙满堂了，却怎么享受不到天伦之乐？
以前的手机里放了很多奶奶的照片，我看别的老人家照相就规规矩矩地笑，她却比个剪刀手，而且每一张照片都是。我要她下次换个动作，她说我不会，我看你们经常伸出两个手指头，我就跟你们学的，别的我学不来。她跟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奶奶真可爱。
奶奶越来越没存在感了，喊她“妈妈“的有，喊她“奶奶”的有，喊她“外婆”的也有，她却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只会说，越来越不想再一个人住了。她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日，她反复写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她接到谁的电话都会雀跃，她的心愿变得很小很小，而我们回报她的还是太少太少。
最后，我只能很俗气又真诚地说，希望奶奶能够活得更长久，更开心。等着乖孙孙赚钱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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