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生活往往是被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打破的,比如,一通电话。
“爸的胃镜病理切片结果出来了,胃癌,中—低分化。”在家乡的大姨打来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看样子还在医院。往常来说,大姨的电话无非是来唠唠家常,偶尔吐槽一下姥爷又喝酒下馆子,不会心疼孩子们一类的。这次不一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直直撞向我们的耳朵,但我们的大脑却还没有准备好接收。
愣了几秒。
“胃癌?癌症吗?怎么会呢?会不会误诊了?”我妈条件反射似的回答。
姥爷的身体一向很好,没有生过什么病。干农活不比年轻人差,甚至看不上年轻人出的活,村里出了名的干活仔细。年轻时候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年龄大了之后待在村里也是闲不住,除了种地之外还给村里修路,帮别人家干活。在我们的认知里,姥爷和癌症完全不可能联系到一起。
“我们拿了结果又回去问了大夫,大夫说病理结果不会误诊的,得尽早治疗了。”大姨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听着有点费力。
病理结果的图片传过来,上面是姥爷的名字,中间是我们看不懂的两张影像,影像下面赫然写着两种胃癌的名字,那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也未曾想到会接触的医学名词。说来也很无力,就是这张纸,把姥爷和胃癌联系到了一起。也就是这张纸,让姥爷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
“哎,之前爸胃难受的时候都去医院看了,大夫警告过说别再喝酒吃大肉了。不听啊,不听啊,拿了药吃好了转眼就忘了。看了两次,都吃药吃好了,这次疼的难受做了个胃镜,谁知道查出来这!谁能知道查出来这!”大姨的情绪有点激动,语速很快,声音也变得突然尖了起来,彷佛要把嘈杂的背景音划出一道道口子。
“先别说这些了,大夫有说应该怎么治吗?”为了安抚大姨,我看出了妈妈的强装镇定。
“这边县里的医院是没办法治的,得去市里,如果做手术的话,市里好像还要去请这方面的专家来。”
“那不行的。”我妈紧跟着说,“专家可能来做个手术就走了,之后一系列事情没有专业大夫很难办。”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爸爸突然开口,“来天津吧,把爸送来天津治吧。”
商量好之后,电话挂断了。
妈妈哭了,就在挂断电话的瞬间。她不用再因为她是老大而假装坚强了,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妈妈哭腔中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 “怎么能是癌症呢?”
我忽然意识到,幸福往往是日积月累的,而不幸却往往是突然降临的,而且不会提供给你不接受的选项。
天津的疫情状况那时候已经明显好转,经过一个月的艰苦抗疫,天津的行程卡上已经没有星号了。很顺利地,姥爷转天上午就来到了天津。
也是因为疫情的缘故,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姥爷了。再见到时,明显感觉姥爷瘦了一圈,眼睛没有之前亮了,原先的那股连年轻人都瞧不上的精气神也不见了。姥爷跟我讲说他的胃已经不难受了,之前会恶心,吃不下东西,就是胃溃疡。现在感觉好多了,其实不用专门过来天津检查的。
没错,我们是把姥爷“骗来”天津的。
姥爷年龄大了之后,特别畏惧疾病,直白了说是畏惧死亡。姥爷的兄弟姐妹们相继离世,对姥爷的打击很大。那种恐惧又无法抵抗的复杂情绪郁积在姥爷的心中,随着年龄的增长越积越重,以至于一些由于自然衰老而导致的老年病都会引起姥爷巨大的反应。我们常常说姥爷老了之后胆子变得愈发小了,其实细想想,只是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罢了。换位处之,自己又能有多勇敢呢?所以,我们没有把真实的病情告诉姥爷,不想让姥爷产生负面的心理情绪,毕竟“癌症”这两个字带来的痛苦可能远远大于疾病本身。
医院对老人群体很友好,得知我们的情况之后,安排住院检查,这样就省下了依次做各个检查项目排队的时间。检查结果喜忧参半,癌细胞没有扩散到淋巴,可以进行手术根治,但是肿瘤很大而且位置长在正中间,需要把胃全切除才行。大夫给我们讲解得非常细致,怎么样重建消化道,手术有什么风险,预后情况如何,我们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和大夫沟通的时候一直是手机录音的。这种时候单凭大脑记忆是不可能的了,越是在关键的时候大脑越容易一片空白。
妈妈在同意手术的文件上签了字。
手术是必须要做的,签字是唯一的选择,否则病情恶化的结果可想而知。在我眼里,这唯一的选择好像很容易做出来,就像是答案印在了题目旁边,一丝丝犹豫都是多余。但是我错了,我哪怕能理解到一分爸爸妈妈所背负的压力、恐惧、忧虑、紧张、揪心,这些交杂着的情绪,我就该想到,这个签字所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石刻般的艰难。
“你说爸如果知道他是胃癌,他会选择把全胃切掉吗?我们这样做决定真的好吗?”妈妈好像被困在了这个问题里,不断地劝慰自己又不断地推翻。
“没别的办法,这已经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好了,都是为他着想。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爸爸一直在尝试着缓解妈妈的心理压力。
“手术万一不成功怎么办,风险那么大,爸来天津之前还好好的,来咱这给治坏了怎么办?这怎么给家里人交代啊?”妈妈的心理压力是不可能被缓解的,随着手术时间的临近只会越来越大。
“我的压力比你还要大,毕竟是我决定要接爸来天津治病的。当初她奶奶是来天津治病在这去世的,回去就有亲戚埋怨我为啥要给接走,接走不也没治好。我不想让她奶奶好吗?我花钱治病,没出一分钱的人风凉话倒是不少,还是一说就能压死人的风凉话。”爸爸在强忍着情绪,但话音的颤抖出卖了他。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爸爸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痛苦。那时的我还没出生,后来长大了爸爸也很少提这些,它就像是爸爸身上的一条伤疤,有时会刻意忽略它的存在,但是每到阴雨天,它却隐隐作痛。
我现在才知道,这痛苦中居然还包含了死亡之外的因素。
手术前的一晚,爸爸妈妈给亲戚们打了电话,说明了做手术的必要性以及风险,他们全部了解之后都认可做手术。不管手术结果怎样,亲戚那边提前说明白都好交代,这也是爸爸用痛苦换来的经验。
手术如期进行。手术室外的等待漫长难熬,写着“手术中”的那盏灯仿佛可以刺破双眼,虚化周围的一切事物,只剩下一道道白色的空洞的光。我们不敢与之对视。它是如此神圣,神圣得可以接受人们的跪拜祈祷;它又是如此残酷,残酷得冷眼俯瞰着这人世间。
姥爷是执拗的,不讲理的,自私的,重男轻女的,不会疼孩子的......我可以一口气说出姥爷的一百个不完美。
但在此刻,我只想让姥爷好好得从手术室出来,我只要还能够和他说说话,他的不完美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爸爸给姥爷留的那坛好酒,姥爷是再也不能喝了。姥爷曾经最爱去的馆子,怕是再也不能去了。姥爷的生活百味,少了他最爱的那几味。
手术进行了八个半小时,等麻醉苏醒等了两个小时。
终于,护士把姥爷推了出来,姥爷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只有眼珠在转。“爸!爸!出来了,手术很成功,别怕了!” “爸!好好的! 你很棒!”爸爸妈妈一直在呼唤姥爷,姥爷还是没有办法睁开双眼,但是眼角流出了泪,那眼泪是回应!!
在还未清醒的状态下,听到亲人的呼唤所流下的泪,那是本能的泪啊!不只是我们惦念着姥爷,姥爷的心里也惦念着我们啊。
手术之后姥爷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吃半流食了。但是大夫说必须少吃多餐,一天大概吃六七顿才行,因为胃的储存功能没有了,不能一次性进食太多。到出院的时候,应该和大夫再商量一下,告诉姥爷胃切了一部分,叫姥爷少吃,不然照姥爷之前的饮食习惯那是完全不行的。
期盼着姥爷出院的那天。
姥爷生病之后,我成长了。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爸爸妈妈身上的担子的分量,终究会有一天这担子需要我来扛。有时想,生活到底教会了我们什么?我们又该怎样去面对?在明知结局的人生轨道上应该怎样去找寻生活的意义?麦家在《人生海海》中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识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认识生活的真相并不难,磕磕绊绊中总会理解,难的是在悲观中生出乐观,难的是在接受中生出热爱。
你爱生活的美好,也爱它的残酷。
你爱生活的温暖,也爱它的无常。
希望姥爷可以顺利出院,希望大家都可以健健康康,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的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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