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志·古蜀往事
终章.灭尽灯火月满身
文/洛渡
青衫又染素雪,
衣褶,都是落寞。
已然半生落拓。
闪烁,浩瀚银河。
指星一颗,是你灼灼。
流照过我未出口的不舍。
眸中春夏藏何人,别后秋冬思到今。
星光一路漫延。
他抱着她,在天地之间飞翔。
一缕黑白驳杂的头发飘拂到莫旖面上,微风般轻,莫旖自昏昏沉睡里悠悠醒过来,痴痴望住赤炎。她抬手,把赤炎散落的发丝悄掠到他的肩后。
赤炎这才是终于感觉到什么,低头往怀里一看,心里便有十分温柔,声音更是柔软温暖:“莫旖。”
莫旖轻轻微笑,人很苍白,不知何故,又明艳不可方物:“赤炎。”
赤炎的声音越来越轻:“莫旖,我就要带你回不卢海国了,回去之前,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么?”
“赤炎,我想去看星星。白云河里的星星。”
白云河,流经斯家城的河,河很宽阔,也很沉静。大河微澜,河上有桥。廊桥。重阁叠檐,起伏万状。
稳稳地在檐瓦上停落,他揽她坐好。
是千檐万宇,沉默无声,看大河把千年淌过。也是千言万语,沉没沉底,听呼吸把字词咽住。
莫旖偎着赤炎。天空,繁星灼灼;远望,星落大河。无人打扰,只有他和她。
莫旖还是痴痴的,痴痴的凝望着大河里的浩瀚星空,轻声道:“很多年很多年前,就在前边,阿爹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娘亲攀着崖壁正在采药,忽然踩滑了,就快摔到河里时。阿爹看见了娘亲,他就从船头消失了身影,接住了娘亲。阿爹要走的时候,娘亲牵他衣衫。阿爹就不走了。后来就有了我。”
她的声息越说越弱。
那是忽然的感觉,这人间,这人世间,怎么让他有点心生紧张。
赤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愿意认,但他的声音还是哑了:“莫旖,你本应怒放,面朝大海。我对不起你。”
莫旖笑了一声,轻轻捶他一下,阻止他:“赤炎,笨蛋。“
莫旖依然笑着,笑容明亮,眼睛明亮,声音也忽然明亮了:“十年前,你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期待你会回来。”
但是他回来了,无论起因何在,此时此刻,他就在她身边。她依恋他,他更难舍她。
若有缘结终将了。
“莫旖,”赤炎轻轻托起莫旖的下巴,目光在她失血的唇上颤动片刻,终于吻下去。他想用尽全力去拥吻,却不敢。他只能很轻,他害怕她如冻到极致的花瓣,突然碎裂,碎片又冰冷又锋利,纷纷都来袭击他,击中他。他可以去也能够去承受很多的痛,唯独这一种,他并不能承受得住。他生来就是在失去,出生时失去母亲,成长时失去兄弟姐妹,长大成人了失去父亲师父,征战四方失去心腹大将最强精锐,更失去过牙牙学语的子女。现在此刻,他即将失去最初与最深的至爱。
一会儿后,莫旖又靠在赤炎肩头,她的呼吸越来越弱。
“莫旖。”
“嗯,”很轻声很细弱的应声。
莫旖又轻轻弱弱地说了一句:“赤炎,我们的缘分好薄。”
顿一顿,又迷迷糊糊一句:“赤炎,我想娘亲了……”
“娘亲在的话,我就能学会,怎样留住一个人,让他再也不会走。不会走……”只是,这一句,莫旖却再也说不出口,她的呼吸已经弱到几乎消失。不,就是消失了。彻底的消失。
“莫旖……”
没有回应。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赤炎双眸微昂,他能阻止眼泪的滑落,却不能阻止眼眶的通红。
赤炎久久不动。斯行简出现了。慢慢地现身在不远处的飞檐上。袍袖迎风轻动。赤炎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说:“在我们不卢海国,有一种花,花瓣又香又甜,人或者动物,闻到它的味道,就会昏昏沉沉,会睡过去。睡很久。一百年前有个年轻人,不仅闻了花香还吃了花瓣,他到今天都没有醒过来。”
他居然笑了笑:“百年孤独呢。”
赤炎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错完了都。他何必重来。何必重来。何必重来。他对自己有恨。恨透了。
斯行简眼神深浓,没有应声。
听者保持沉默,说者会继续往下说的。
赤炎就接着说:“如果我能够知道,我的到来,会让我失去莫旖。我宁肯我不要来,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来。”
斯行简终于出声了,他开口时,他的声音也已经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了:“赤炎,你就让莫旖好好地走吧。”
赤炎缓口气,没缓过来,又停顿了片刻,再缓了缓,方点点头:“你是对的,师兄,我应该让她好好地走的。”
赤炎说着,转头看肩头长眠的莫旖,通红的左眼亮起一钩素白月,弯月旋转,发出强烈的光,光芒浩大,天地消失。光,笼罩了莫旖。
后来,当光芒消失,天地再现时,莫旖也消失了,只有一枚蓝玉耳环在空中旋转,似要坠落入地,似要盘旋升空。那是莫旖的耳环。赤炎左瞳中,弯月仍在,正凝望着蓝玉耳环,忽然空气一阵微微地浮漾,浮漾出一缕澄黄光线。澄黄光线穿过蓝玉耳环,绕了绕,打了一个结,系好,飘飘悠悠,飞向赤炎,悬停在他颈项,光线两端在他颈后相遇成环。
赤炎把蓝玉耳环按到衣襟里。蓝玉之光犹在隐隐闪烁。
斯行简看着,看到蓝玉之光沉寂了,方道:“你的月瞳刀的毒伤已经愈合了。”
赤炎移开按住蓝玉耳环的手,去按眉宇,悲声:“是的,愈合了。”
斯行简转身:“不要在心上留伤,莫旖并不愿意看到。”
不要在心上留伤。不要在心上留伤?不要在心上留伤!
你这跟我讲笑话!这笑话可不好笑!真不好笑!
此后,赤炎都不能让自己有一刻的闲暇。一刻,一刻都不能有。当他闲暇,他就会失神,他的心就会失去平稳的跳动。他就会看见她来了。她走近他,凤冠霞帔,周身星光漫漫,月光漫漫,花光漫漫,轻烟袅袅,轻云袅袅,轻香袅袅。她会凝望着他,清眸好亮好亮,素净的面上漾着柔柔的微笑。她在招手。她并不是邀他走近。她是在跟他挥手作别。
生命,失掉一部分了。如果我受伤,我失掉了一些血,失掉了一些皮肉,给它时间,是会生长回来的。但是,生命里,有些失掉,是真的啊,真真实实到你觉得是虚幻的失掉。但那偏偏是。是。最真实的失掉。再也生长不回来的失掉。
他就是真真实实地失掉她了。他一生,这一生,一生都是没有力量没有勇气认,去认,认这是真的。
千枯海,又音千古海,不卢海国语,意为心。
挑灯风雨夜往事从头说一帧,存身霜雪昼昔情至终讷千言。
(列国志·古蜀往事 全文完)
附录
外篇:今我来时
写到此时此刻,我简直已经无法掩饰我对自己的叹为观止。我居然长能耐了,居然还能附带写外篇了。呵呵呵,我倒要看看,我怎么写下去,圆过来,收了它。
檐外,雨,千丝线。白。
就是雨落檐外时,他握住她在案上写写画画的手,他留她。
当他抱她在怀里时,手突然顿止:“这是什么?”
秦长名在池尘裳胸口摸到一枚温润的硬物。
“玉佩啊,里面好像是一个字又好像是一只飞翔的鸟,一直没有认出来呢。”
池尘裳笑,把玉佩放到秦长名掌心里。
红玉,椭圆型,小巧得很,剔透晶莹,那似字似飞禽的什么在红玉中心,盈盈发光。
秦长名凝神细看,倒吸口气:“这是斯字,古蜀国斯家城斯家的家徽。是从小就佩戴在身么?”
池尘裳点点头:“是的啊。”
池尘裳发现了秦长名面色的变化,不由也有点紧张,小小声问:“怎么了?长名?”
秦长名认真地看池尘裳,郑重地问:“阿裳,如果我告诉你,你在这世上还有家人,你愿意跟他相认么?”
“不!”池尘裳站起来,情绪激动,气息都变得急促,声音也变得很大声,“我用巫术寻找过记忆,我是被我哥哥扔在战场的!我知道你说的家人是谁!我不要跟他相认!”
秦长名拉她裙裾,恳求道:“阿裳,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当他恳求你,无辜、无助,眼里流转的光,明明好安静,却让你看见了颤抖,声音又那么低那么的温柔,你会心软的。
池尘裳当然无力抗拒,当然会心软。
古蜀国北境。斯家城。
秦长名邀请斯行简来他的别业赏花。一格一格的木栅栏,花光烂漫,烂漫的花光之中似有人影起舞,红裙朱帔,高仰低旋,窈窕多姿。
最开始,斯行简并没有在意那抹舞影,他在生气,他被秦长名气着了。秦长名跟他直说,他想夺位,他要借助莫九烟的将军印,他要砍斯家家宅的红叶树。
斯行简气昏了都,对秦长名进行着否认:“不,你不想,你根本就不想夺位称帝!”
秦长名当然反驳:“不!我想!”
斯行简不悦:“你休想!”
秦长名倒温温和和得很:“现在时机不对,时机对了,我会再来的。”
斯行简越来越不高兴:“不,你别来了。”
他们也已经走到了木栅门门口。秦长名拉了拉心情已经彻底坏透了的斯行简,好声好气笑劝:“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来,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是那个红衣的舞者,被斯行简忽略了的舞者。她仍在翩翩起舞。
斯行简僵住。他的形体僵住了,血脉里僵死许久的什么,却活了,突然地复活,重又涌流。这涌流,让他浑身剧痛,生命在痛。
秦长名根本不用介绍什么的。
“小蝶……”
斯行简嘴唇在动,很轻的声音。他的被他弄丢的妹妹,按着他想象的样子,一年一年又一年,长大了。回来了。
回来了。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盈盈生辉,举世无双,是可一而不可再的稀世珍宝呐。
斯行简立刻转过身去,他要离开,他拒绝相认:“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秦长名又拉他:“你什么都看见了。”
斯行简:“你在哪里遇见她的?”
秦长名:“她是朝夕阁收养的战场孤儿。”
斯行简:“她恨我。她会要了我的命。”
池尘裳已经走来,脆生生唤:“哥哥。”
久别重逢,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相处了几天。
后来,秦长名和池尘裳离开前夕,斯行简试过把池尘裳留在斯家城。池尘裳当然拒绝了。
斯行简有些气恼:“秦长名的王妃不会是你。”
池尘裳不以为然:“也许我的身份在王妃之上呢。”
斯行简:“你疯了。离他远点。他不安分。”
池尘裳笑了:“哥哥,你觉得我就安分么。”
池尘裳这样一说,斯行简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他也终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跟女人讲道理,有够蠢的。但是跟她讲情呢,那就更愚蠢,天大的愚蠢。他抛弃她,她对他无论表现得有多亲近,她对他早已存在本能地戒备之态,那是要随她终身的。斯行简知道。斯行简统统都知道。斯行简只能握紧被她气得冰凉的手,转身走掉。再不走掉,他就会垮掉。
他们离开时,秦长名又对着斯行简重复了一次:“我会再来。”
斯行简抬臂,让池尘裳撑住上了马,然后转身,笑得和气,却是一句凶悍的警告:“秦长名,一心无累,四季良辰。”
秦长名也和气,笑眯眯:“人生在世,多多受累才是画一个漂亮的圆的捷径。”
斯行简就懒得客气了,又一句恫吓:“当心,千刀万剑加身。”
秦长名拍拍马鞍:“我会怕?”
一笑,洒脱飘然,翻身上马。千刀万剑加身,加身就加身,你说我不自量力,不自量力就不自量力,我就是要去迎战!
高峡平野,两骑联翩。
“你似乎和阿兄聊得挺开心的啊。”
“行简说你脾气坏,叫我让着你。”
“我哪有,只是看着他,我就忍不住气而已!”
“好啦好啦。”
男骑者身形一动,落到女骑者的身后,温柔地接过缰辔,放缓了速度。
前度我至,风霜雨雪。今我来时,千刀万剑。此时此刻,迎击佳时!
可以了可以了,就这么收了吧,反正整些高深莫测不知所云故作深沉的句子,就对了。太对了。赶紧地,见好就收。
好,圆过来了,已收。
(列国志·古蜀往事外篇今我来时·完)
洛渡
渝·华岩·沉心筑
第一稿《凤冠霞帔》完成于2014年至2015年之间,坐标应该还是江苏。
最终稿《列国志·古蜀往事》2019年7月2日。星期二 。21:28:40。
写作花絮:
01.终章章名—灭尽灯火月满身,得自郑质安句“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详见郑逸梅《艺林散叶》1208条。郑质安,查过百度,不知为谁。质安当是字。
02.凤冠珠光宝气似星辰。霞帔描金绣凤似彩云。最早的篇名和初稿是《凤冠霞帔》。故事主线没怎么变,就是游天雪(池尘裳)帮助秦初(秦长名)谋逆,石步歌(赤炎)救莫旖失败。人名和国家名大幅度变动,石步歌(赤炎)本来是斯行简(俞少轩)替身,重写时斯行简(俞少轩)正身出场。加入了观墟。最初结局秦初(秦长名)和游天雪(池尘裳)都被石步歌(赤炎)所杀。总之,基本是重启重写。
03.引首的小诗《深雨》写于2016年。
04.赤炎肖像原型为尊龙。
05.白云红叶谷,取自程颢《秋月》: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06.挑灯风雨夜往事从头说一帧,为丰子恺所作,见郑逸梅《艺林散叶》1238条。存身霜雪昼昔情至终讷千言这一句是我的强行尬对。
07.我动不动就在章节前面强行尬进一首小诗的原因,在于,我还是有试图成为一个诗人的野心的。哈哈哈。
08.对于斯行简的设定,其实就这几个字:斯行简这个反转狗。苦逼狗。哈哈。另外斯行简的名字得自白行简。白行简其人对我而言甚是神秘,尤其是他的《天地交欢大乐赋》,让我觉得这人越发神秘。
09.《斯行简集·哀阿姐》仿写自袁枚《祭妹文》。
10.是的,写到章肆.世尘所染都累身时,我又翻出王小波继续看了。看的就是《万寿寺》,讲薛嵩和红线的。我这写着写着,实在忍不住了,调调就往王Sir那种不正经的调调挨边沾靠。当然,我永远是也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小小小小小的小学生罢。而这勉强,简直更是妄称。
11.对,最开始的国名也不是古蜀国,是秦国。
12.章陆.眸中春夏藏何人,我这是不想写下去了,所以上文言?!嗯哈?????
13.神光将军的将军印有原型。就是一方三面铜印。忘记名字了。
14.眸中春夏藏何人,别后秋冬思到今。2019年2月24日根据牛老师的曲子填了一首词《负笈行》,取自最后两句。颇为喜欢。
15.章陆章前的诗,写于2015年,坐标江苏·昆山,诗名《十二年》。拿来做章前诗,有大幅改动。
16.外篇:今我来时,真的只是兴之所至,真的是个意外,有点乱劈材,聊博诸位一笑罢。
通用声明:
《列国志·古蜀往事(含外篇)》,作者洛渡,本文仅在微信公众号灿烂千国,简书号洛渡君,今日头条号藝闻发布。
不转载,禁抄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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