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留枕魏王才

作者: 乱蓬蓬海 | 来源:发表于2019-03-02 11:34 被阅读4次

        李商隐喜作《无题》诗,有一首是这样:“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其中“宓妃留枕魏王才”来自一个典故,传说宓妃是伏羲氏之女,溺水洛水,号为洛神。曹植《洛神赋·序》中说:“黄初三年,作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唐代李善在《昭明文选》的注解中讲了一个故事:魏东阿王(曹植)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曹丕)。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缕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植还,度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珮。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故事讲得不合情理之处甚多,细究起来漏洞百出,可是作为一种心灵秘史却被大众广为接受。甄氏被后人赋予“甄宓”之名,她走进了唐人的诗句、传奇小说、元人的杂剧、梅兰芳的京剧以及现世的影视剧。曹植在三国魏晋那个群雄纷争的时代,用自己的八斗才思,在刀光剑影之中另辟一道幽微之光,幽光透着琴心柔情。

        甄氏名不明,是上蔡令甄逸之女。嫁给袁绍之子袁熙。建安九年,即公元204年,曹军破冀州城,甄氏因为姿貌绝伦,被曹丕所纳,立为夫人。后来的魏明帝曹睿即为甄氏所生。《魏书》载,甄宓自小能文识礼,诗文出众,留有《甄皇后诗选》,其中的《塘上行》堪称乐府诗歌典范,属《相和歌·清调曲》。诗云:“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一对文学史上的失意诗人,更让人相信会有爱的云雾缠绕。让失意的矢量超越生活,指向浩渺的星空,指向灵魂的宿命。文学不同于史学,艺术是心灵的反映,不一定是史实的记录。甄氏和洛神的形象合二为一,经曹植的心灵映象呈现,遂成中国的文学女神。后世诗人借此故事浇自家之块垒,表达的是一种幽微的禁忌之爱。李商隐除了“宓妃留枕魏王才”外,还有“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等诗,义山的诗之所以隐晦迷离,难于索解,恐怕如曹植一般,是一种禁忌隐秘中生出的冰冷绝望,一种无处诉说的曲折心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洛神赋》里这段表达怎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想想。“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原来是带着宝玉游历“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她的妹妹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女子,乳名兼美字可卿。其实警幻、兼美、秦可卿是一体之三面,均指向小说中人物秦可卿。红楼中歌警幻仙子的赋明显来源于《洛神赋》。

        那个“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落拓作者,他想通过伏设千里的灰线,隐秘指向何处?其实无它,不过是另一种相似的受禁忌约束的暗恋。每个人在少年时代的伤口,可能掩藏在无动于衷的冷漠之中。像红楼中所写为之呕一口鲜血,不避嫌地闯入灵堂,更像一种暗流沸腾的心理状态,表面上应是一无所动,且谁也不知晓少年的他心伤之重。对秦可卿身份的猜想都快发展成一门“秦学”了,其实全是瞎猜。只是这个人是作者的心中之痛,所以不免不“客观”,有许多溢美之辞,和现实差距较大也顾不得,评论者又把这些溢美之辞当真了。其实世事洞明后的作者,是知道许多秦氏闲话的,只是他选择置之不理罢了。其实曹雪芹的“不客观”还有很多,秦可卿和她的丈夫在书中从无一句对话;贾环和赵姨娘形象坏得十分单薄;对自己本该疼爱的贾兰感情异常淡漠。这种心机明显是少年心性,缺少中年的练达,他宁愿影响作品的灵性,也不改年少时的爱与憎。                                                                                                                                                                                                                                                                                                       少时的隐伤,在美感和隐密的痛苦蚀镂之下,辗转成永不愈合的心灵空洞。夏梦之于金庸,就在于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一念,她幻化成了神仙姐姐王语嫣,成了不食烟火的小龙女,成了古灵妖女黄蓉,还成了黯然神伤的袁紫衣、郭襄、岳灵珊。可在阅读中总觉得这些人的身影应存在于16、17岁的少年心中,而不是金庸遇到夏梦的年龄,或许,这是另一个人的影?

        金庸的的女性观念要比曹雪芹要逊色一些,未表达出女性的精神独立性。现代文学的表达,全面呈显这种女性独立意志的小说,仍是少之又少。刘慈欣《三体》中的程心,是一个古怪的存在,她身上带着人类的正面情感,在时间的关键节点,听从人性的本能,做出决断。但是带来的结果却是人类陷入灭绝的可怖前景。刘慈欣并不是否认人性,而是认为人性是软弱的,无法为人类在生存困境中的挣扎提供帮助。云天明对程心的暗恋成为二、三部的主线之一,成为推动故事展进的动力源,这个宇宙尺度下的天荒地老的爱情,实话说讲得却难以震撼人心,不会在未来变成一个经典爱情,难比米切尔的《飘》中郝思嘉和白瑞德的设定动人。原因在于大刘这样的钢铁直男,傲骨多而柔情稀,剑胆张而琴心歙。这样说大刘肯定不服气,“我在三体中还会讲原创童话呢?”是啊,三个童话讲得好极了,有童心的大刘还在修成大神的路上。或许他少年时受得伤全愈合了,或许不够象金庸一样“渣男”。山河不幸诗家幸,诗家幸读者就不幸。我们看不到动人心魄的故事,或是因为作者感情生活太平静了。我这思想够反动的了。

        刘慈欣认为文明和文明之间是狩猎关系,是零道德的。而零爱情设定的小说是《金瓶梅》。这种冷酷感读来有很多不适感。个人心怀多多少少都有诗意和柏拉图式的精神。在最冷的宇宙尺度下都希望有爱情附丽。如果没有“我”对广漠“宇宙”的天问式的追索;没有“我”和飘渺“神思”的玄妙的对答;没有“我”对几世“爱意”的执著追寻,那么,什么是“我”?什么构成“我”?

        作者们心怀缱绻,寻索自己幽微深邃的情感。就像在做一道复杂的提纯手工工艺的匠人,用文字、绘画、音乐、雕塑、摄影、舞蹈、电影来表达之。让这种情感超越出尘,飞跃升腾,成为镶嵌在艺术星群中的一颗,不被历史的尘烟中所遮蔽。洛水之畔亘古不息的淡淡水波、明明如月,映照后人,有李商隐的长息、曹雪芹的轻喟。“程心知道这确实有可能,但即使那个文明延续了一千万年,后面的八百九十万年也足以抹去它的一切痕迹。时间确定是最狠的东西。”我们这宇宙中摇篮式的文明,会不会像风中之烛一样,有一天忽然被抹去一切痕迹、一切意识、一切的爱和哀愁。 那么应该还会有什么,像一声春雷打破这无限空间中的永恒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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