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

作者: 小天羊星 | 来源:发表于2020-02-08 17:02 被阅读0次

     风从古战场北面刮来,带着甲胄与血腥烈冰冷的气息,赛沙仰着头看他,眼前那人的模样被水雾染得模糊,他的声音低哑,被风扯散去,支离破碎的一声,

    “赛沙…”

    她嗅到血的膻,烈火的焦,铁锈的涩,风沙的干,还有他身上寡淡柔软的香甜,他告诉过她那是合欢花的香气,每逢花期,太虚观的后山便会倏然烧一山艳红,扇般的合欢花连天遍野地燎开,庄重肃穆的太虚观在这接天的红意里竟也生出一番风流可意的滋味来。她将头埋入他胸口,鼻尖抵着他的衣衫,细细嗅着这游丝般的香气。她生于采沙场,长于采沙场,一生见过最多的是无边的焦土,满是血迹的尖木桩,面目可憎的蚩尤士兵,以及数不清的族人的尸体。花是什么呢?她从未见过,她只能凭借他的描述想象,在她可知的范围里,花是一块难得的饴糖,是清水,是寒夜里的星,是篝火旁唱的歌,是得以喘息的空隙,是劫后余生,是他。

    大风浩荡,她松开手,往后退去,那人垂了头,他说花谢时会颓败,余满地落红,她想那景象大抵与铺满战场的腥血无甚不同,她长久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才缓慢开口,声音里满是凉意:

    “愚溪,花谢了。”

    *

     三年前蚩尤大军来犯,太虚观弟子奉命前往古战场剿敌,战后留下一支人马驻守采沙场。当年赛沙不过十三岁,她独自站立在通往采沙场山谷一侧的崖上,居高临下地向下望去,马群从山谷里穿插而来,大风呼啸从山脊席卷而下,滚滚风声杂夹着马蹄声在谷内回荡。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人,他们刚从战场归来,却好整以暇,不显丝毫仓促与狼狈。

    “中原人。”她若有所悟地喃道。

    突地她瞧见队伍最末有人远远勒马停下,待她偏过头去细看,才惊觉那人正仰头望着自己,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风将他襟口青蓝飘带扬起,道不尽的飘逸从容。见她转过头来,那少年昂起下巴,嘴角勾了一勾,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指了一指她,赛沙惊得退了几步,转身便逃开来去。

    不料那人却在自己家里住下了。她站在门口瞧阿妈接待他,桌与凳上尘灰被擦得干干净净,家里最后一瓮清水被抬出来与他濯洗双手——采沙场终年少雨,日常用水都要去十里地外的山涧中抬来。赛沙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外人,她不顾阿妈招呼,独自跑开,又跑回山谷口挨着崖壁坐着。不久,她遥遥瞧见那人从自己家里出来,左右顾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她身上才停下,接着他竟抬手向她挥了一挥,径自向她跑来。赛沙心里极为不快,警惕地盯着他,那人似乎意识到了她的不悦,离她几丈开外便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伸手往衣服里面摸索些什么,不久便见他掏出一方油纸包裹的事物,在手中启开来,却是晶莹白皙的一块,他将其掰碎,取了一块放入口中,又伸出手将手中事物递向她。赛沙心里好奇,犹豫地起了身,那人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只笑着瞧她,赛沙慢慢走过去,瞧着他手里不知名的东西,端详了老久,才伸出手取了一块,有样学样地放入嘴里。她张嘴便嚼,磕得牙梆梆响,牙根生疼,她火气上涌,抬手要打那人,突觉一丝沁甜从舌根漫开,她伸出舌头去舔,只觉口舌生津,比春日里摘的果子还要甜美。

     “是什么?”她开口问:“果子吗?”

     那人摇摇头,眉目里满是笑意:“是饴糖。”

     没听过。赛沙抬头,伸出指头指着那人手里叫饴糖的东西:“给我。”

     他老老实实将饴糖裹好塞进她手里,边说:“我叫愚溪,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赛沙捧着糖,愣了一愣,斜起脑袋望他,半晌才开口:“赛沙,我不是小姑娘了。”

    *

     家中清水用竭,赛沙抱着陶瓮去山涧里取水,方才走出谷外不远,只听得身后马蹄铮铮,她回过头,便见愚溪勒马停于她身后,马来回踱了几步方才停下,采沙场下午的日头猛烈,他逆光居高临下地望向她,额间薄汗在暗里流转着光芒,他冲她探出手,展颜一笑:“小姑娘,坐上来。”

     赛沙上了马,侧坐着被他双手圈于怀中,一偏头便将他侧脸收入眸中,见他眼睫轻颤,她不由微怔,手不自觉攥紧,抱瓮的双臂更用力了一些。

     我不是小姑娘了。她在心里默念。

     愚溪双腿一夹马腹,马便哒哒地跑起来,清风迎面而来,将赛沙长发拂乱,她扭过头见眼前景色如梭而过,竟没来由地高兴起来,她心跳如鼓,仿佛前路竟是光明,她只要一直这样向前奔跑,就能将贫困、干涸、战事、死亡抛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

     到了山脚,愚溪系了马任它兀自吃草。两人一前一后往山里去。

     愚溪抱着瓮跟在赛沙身后,她蹦蹦跳跳地走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讲你,是不是你,白虎符?”她这样说。

     “如何?讲些什么?”他被她的问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讲一道虎符斩百人落马,是不是你?”她干脆转过身停下步子,撑着双膝问:“你们太虚观的人,当真这么厉害?”

     他不作答,转而取笑她脸上沾了脏泥巴。

     她惊得跳起,往山涧里跑去,到了水边,对着水面照了又照。

    她照了半天,又转过头来一本正经问道:“哪里有泥巴?”一双眼睛晶莹澄澈。

    他蹲在一旁洗手,听她这样问,便抬头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这儿有。”接着又在额间抹了一抹,“这里也有。”最后干脆双手齐上,在她整张脸上抹了一圈:“全是泥巴。”

    他手指被涧水浸湿,染着微凉的水汽,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打转,赛沙嗅到他手指上青草的气息,她的心像在沁凉的泉水淌了一道,湿漉漉地软了下去。在她反应过来自己被唬弄时,那人早已抱着陶瓮到水源头接水去了。

    她坐在原地瞧着那人,那个方才还在与她开着玩笑的少年,可他却已经不只是个少年了,她想起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语气里满是钦佩与敬重,说他是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蚩尤战场,一夜惊名。

    一令虎符惊天下,百伐蚩尤论战功。

    *

     采沙场的孩童们与太虚观弟子极为亲近,亦是满腹好奇心,总爱询问中原的事,听故事听得惊呼不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中原的姑娘嫁了人便要将头发盘起了。”那人这样说道。

     “哦!”孩子们若有所悟地应道。

     “中原那样好,你们不想回去吗?”有小孩这样发问。

     被问的那人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回答,只岔开话题,说到别处去。

     “想回去的吧。”赛沙身旁的姑娘自言自语道。

     赛沙一怔,望向她,开口问:“什么?”

     那姑娘转过头看她,释怀般一笑:“总会走的。采沙场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

     赛沙长久地站在原地,心里似乎塌陷了一块,采沙场的烈风从当中贯过,刮得四处颓败凋零,寸草不生。

     本是荒芜之地,永远都是荒芜之地。

     入了夜,只听得见风啸声,赛沙在床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眠。突地听到窗口有响动,竟有人在轻敲她的窗扉。她起身开窗,入目便是愚溪站在窗外望她,一脸兴奋,不由她反应便开口说:“赛沙,快出来。”

     赛沙不知他为何事,便从窗户里钻了出去,他张开双臂要承她,她愣了愣,只扶着窗棂自个跳了下来。

     愚溪未察她异状,兀自拉起她的手便往山谷处跑,赛沙跟在他身后被他拉着跑,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将把自己带去何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由衷期盼起来,希望此刻成为永恒,希望两人一直向前奔跑,一直一直,在一起。

     两人上了山谷边的崖顶,是赛沙十三岁那年看太虚弟子进入采沙场时所站的位置。愚溪指着天空,大风把云吹散,令采沙场的夜空如深蓝的绸布一寸寸铺开,满天星斗如打翻了万斛珍珠,美得令人心碎。赛沙转过头望他,他眼里落满星光,深得像子午未央樽里波光流转的美酒,而她此刻只想饮尽这酒。

     “你会走吗?”她问。

     “走?去哪里?”

     “回中原去。”

     “为何要回中原去?”

     她攥了攥手指头,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压了哽咽声:“中原是你的家。”

     他望着她,过了许久才回答:“太虚观弟子应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怎能只想着回家?”

      她抬眼看他,眸里的光亮黯了下去,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回答。

     他想,赛沙,你真的不再是小姑娘了。

    *

     敌军来犯。前方告急。

     驻守采沙场的太虚观弟子接到调令,明日前往暮苍渊援助定远将军麾下先遣队。

     采沙场夜里燃了篝火,太虚观弟子在火光里匆忙整理着行装。赛沙坐在火堆边,只觉得冷,一寸一寸冷到骨子里去了,冷得心都碎了。

     有人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他像第一天那样在衣服里摸索,最后竟掏出一个青绸香囊来,塞进她手里。

     她揣着香囊,指尖感受到香囊上他身体的余热。她放在鼻尖嗅了一嗅,喉头一哽,正是他的气味。

     “是什么?这么香。”她问。

     “合欢花。”他说:“太虚观后山的合欢花。”

     “花?”没有听过。她蓦地觉得好笑,他将糖带给她,他将花带给她,他把他的世界一点点带给她,然后他却要走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取笑道:“做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小姑娘难看死了。”

     他在撒谎,她好看极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这天下若有人敢让她掉眼泪,他都恨不得将那人项上人头取下来。

     可那人,若是他自己呢?

     “赛沙。”他开口,“等我回来。”

    *

     太虚观弟子走了一个多月还未有任何的消息传来。赛沙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她搬着盛满水的陶瓮进了屋,脚下被椅子绊到,一个失手,陶瓮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哗得砸了个粉碎,坛中清水瞬间将她双脚打得透湿,她连退两步,只觉足下锐痛,却是踩到了碎陶片划开了脚心,血顺着地上的水洇了开来

     “尸兵!”门外有人声嘶力竭地疾呼,“蚩尤军炼了尸兵!先遣军…先遣军…全军覆没!”

    *

     赛沙借来马,一路向西踏过暮苍渊往古战场而去,越往西泥土就越发红,大风葡地,天幕间黑云翻涌,却漏出一线天光直落在古战场之上,她胯下的马忽然悲嘶一声,栽倒下去。赛沙猝不及防,也跟着马一起滚在地上。她什么都顾不上,就如同魔怔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前跑去。那道光就在她眼前,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获得完满。

     蚩尤大军首战告捷,一路往北去了明崖石刻,留在此地的唯有满地的尸体和腥烈的风。

     赛沙在尸体堆中艰难跋涉,她一刻也不敢停地四处搜寻中,终于她看见了他。

     他靠着树站着,浑身是血,却也没有倒下去,他在等待着。

     赛沙红了眼向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愚溪,愚溪,我是赛沙,你睁眼看我…”

     可他再没有睁开眼睛,唯有猎猎大风将她的心卷碎了。

     几日前,他被一剑刺穿后,靠着树支撑着,唤了最后一声她的名字。他声音低哑,被风扯散去,支离破碎的一声,

     “赛沙。”

     可她听不见了。

    *

     赛沙退开来,怀中突然掉出一物,她将它捡起,是愚溪予她的香囊,不知何时磨破了个角,发黑枯萎的花瓣簌簌落了出来,她捏在手中又摸到其中一物,取于手心一看,是一支木钗。

     她手指将木钗攥紧,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的眼泪终于溃堤,跪于地上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竭嘶底里,赶尽杀绝。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本是荒芜之地,永远都是荒芜之地。

      春风永远不会往采沙场而来。

    hym 大学时期 写给D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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